《长安无续》林非同

5、其五

　　【八王爷嘴角向上扬着，他俯近身子，凑在秦无续面前，声音如同毒蛇的舌尖，缓缓舔过秦无续的心头。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是谁的手笔吗？”】

　　秦无续陡然心惊，一股寒意如同毒蛇一般钻上心头，不及多想，秦无续脚尖一点地面，身形极快地向林中闪去。
　　势弱落单的皇帝，遍布草地的尸首，忠心太监的责骂，以及轻而易举闯入的皇家禁军防线……这一切只要稍有警觉，便很容易将这一切连贯起来，只是何晚仙带来秦无续的影响太大，大到秦无续忘记了作为一个杀手的本能，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减少禁军驻防，屠杀忠心耿耿的侍卫，以及……秦无续的到来！
　　秦无续本就恶名在外，这些年替何晚仙刺杀的大数皆是朝中重臣，且都是反对八王爷之人，外面纷纷传言秦无续为八王爷卖命，但秦无续只是一昧听命于何晚仙又何曾想过这么多？
　　如今当朝天子被刺，反对八王爷之人尽数减除，那么这个计划便只剩最后一步----斩杀弑君反贼，名正言顺的坐上皇位。
　　树林之景飞速在两侧退后，秦无续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如同鬼魅一般在林中穿梭。
　　他面色惨白，背后的主谋究竟是不是八王爷？何晚仙到底又知不知道这一切？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秦无续，秦无续气喘吁吁，双手微微颤抖，只觉得被这些谜团压的喘不过气来。
　　冰冷凌厉的杀意忽然从脑后袭来，秦无续不及反应，本能地向左一滚，身子因为惯性远远地摔了出去，而他本来所处之地，立着一把剑身微微颤抖的秋水长脸，若是秦无续再慢上半分，这把剑就会穿过他的后脑，将他钉死在地。
　　“乱臣贼子，弑君犯上还想离开，真当江王室无人了吗？”
　　冰冷彻骨的声音传来，伴随着踩碎落叶的声响，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握住虎刹，手的主人剑眉星目，身着黄袍，眉宇之间尽是雍容华贵之气。
　　正是八王爷。
　　秦无续慢慢站了起来，轻轻拂掉白袍之上的落叶灰尘，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了断刀刀柄，一瞬不瞬地与八王爷冷冷对视。
　　“你怎么会烈寒刀的刀法？”秦无续眸中的寒意逐渐凝聚，杀气磅礴而出，空气中的温度都似乎是下降了许多。
　　洁白如玉的食指缓缓抚过虎刹剑身，虎刹清亮如水的剑身倒映着八王爷玩味的笑容，他抬头看了看秦无续苍白瘦削的脸庞。
　　“这话……不应该是本王问你吗？”风声呼啸，八王爷身影一闪，银白色的水光闪烁，向着秦无续绞去。
　　秦无续冷哼一声，手腕轻抖，断刃迎光而去。
　　火花在空中迸现，空中两道如同鬼魅的身影相互交错，秦无续低头避过面门一剑，足尖一点树干，断刀斜斜刺出，点在虎刹的剑身之上，八王爷虎口一麻，虎刹险些脱手而去，他顺势撒手，左腿便狠狠地向着秦无续的腰间扫去，若秦无续执意要夺虎刹，就要完完全全受上这一脚！
　　秦无续眸光闪动，当即后撤躲过这一腿，不等八王爷有所反应，秦无续已然回身，断刀在空中划出三朵银花，堪堪向着八王爷刺去。
　　毕竟是锦衣玉食的王爷，反应终是慢终是在刀口舔血的秦无续半拍，八王爷刚刚收回虎刹，胸口便“刺啦”一声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他狼狈地向后退去，秦无续得此空当，也不恋战，足尖再点树干，全力施展轻功向外掠去。
　　“追！”八王爷低喝一声，“将江浦山封死，一只鸟也不能放走！”言罢，树林涌出数百道黑影，飞快地向着秦无续逃走的方向追去。
　　八王爷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刀伤，冷冷一笑，也跟了上去。
　　面前的树林越来越稀疏，最后亮光铺天盖地地涌了进来，秦无续猛然顿住脚步，默默立在原地。
　　前方是悬崖，秦无续已无路可退。

　　“逆贼，还想逃去哪里？”八王爷缓缓从树林中走出来，脸上分明挂着一抹戏谑的冷笑。
　　秦无续如同雕像一般垂手立着，一言不发。
　　八王爷欺身一步，手中虎刹对着秦无续当头劈下，秦无续微微侧身，断刀护在身前，轻巧地接下这气势如虹的一剑。
　　八王爷嘴角向上扬着，他俯近身子，凑在秦无续面前，声音如同毒蛇的舌尖，缓缓舔过秦无续的心头。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是谁的手笔吗？”
　　秦无续面色白了一白，气息一乱，内力瞬间跟不到手上，虎刹压过断刃，砍在秦无续肩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白袍。
　　“是……你的晚仙啊……”温热的气息拂过秦无续的耳畔，秦无续心神一荡，勉强用力格开虎刹，他吐出一口鲜血，噔噔退了两步。
　　秦无续紧紧抿着双唇，面色极白，他死死盯着八王爷，艰难地从齿间吐出三个字。
　　“我不信。”
　　不信，不会相信，不愿相信。
　　弯如柳叶的眉，剪水秋泓的眼，淡如云墨的笑，清脆如泉的声音。
　　“无续。”她总是这般唤他，眼角和眉梢都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凌厉的刀风刮来，秦无续双目血红，举着断刀踉跄着格挡，狼狈地闪避着八王爷下下致命的攻击。
　　“你以为何晚仙是在乎你才救你的吗？你秦家满门是本王屠的！她也是因为本王的命令才救你的！”如同恶鬼一般的声音像锋利的刀刃，凌迟着将秦无续那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切成千万片，八王爷纵声狂笑，虎刹划过秦无续的胸膛，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秦无续趔趔趄趄地后提，胸口火辣辣的痛。
　　握住断刀的指节渐渐发白的，紫红色的纹路慢慢攀上秦无续白皙的脸庞，再抬头时，平日里淡然的瞳孔中一片腥红，里面泛滥着汹涌的杀意。
　　秦无续手腕翻转，断刀化为银光流水，铺天盖地地向着八王爷而去，八王爷惊了一惊，急忙回剑护体。
　　“当！”巨大的金铁撞击声尖锐地让人牙酸，八王爷闷哼一声，吃力地抽回虎刹，他低头看去，虎口处早已被震破，流出丝丝鲜血。
　　八王爷毫不在意地用手抹去，眸中的阴翳更甚。
　　“靠走火入魔也想杀本王？做梦！”

　　八王爷双臂一振，宽大的皇族长袍向后一扬，虎刹再一次刁钻无比地向着秦无续咽喉刺去，秦无续转身闪过，回手一刀，澎湃的内力含着清冷的剑气拦腰斩断了八王爷身边的小树，八王爷看也不看也回手一剑，剑气相撞，林中的树木被划得乱七八糟，犹如下了一场刀雨。
　　秦无续一声怒吼，两步一踏，断刀向着八王爷面门劈下，八王爷反手握住虎刹，迎着秦无续的杀招撞去。
　　“当！”又是一声锐响，火花霎时四溅，八王爷喉头一甜，唇角留下一丝血迹，如同小蛇一般蔓延，他咬牙用力，虎口被震得血迹斑斑。
　　内息逐渐不稳，八王爷感到内力正慢慢枯竭，秦无续内力本就及其雄厚，此番心血上涌，内力更有如溃堤之河，只怕天下间也没有几个人能接得下这一刀，更遑论八王爷？八王爷清楚，只要自己内力一竭，立马就会被这一刀劈成两半。
　　温润如玉的脸庞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有如厉鬼一般的面孔，紫色的纹路顺着血管爬上秦无续的眉梢，秦无续半边面孔已被纹路覆盖，他紧紧闭着双唇，一寸寸地压下虎刹。
　　生死之际，八王爷却不见丝毫惊慌，他眉目染血，低声说道:“秦无续，何晚仙在你来时求了本王一件事，你可知道是什么？”
　　不等秦无续反应，八王爷已然故技重施，他一字一顿，刻意放慢语速，他要秦无续听到，一字不漏的听到！
　　“她求你………必死！”
　　几滴污血随着八王爷字音的吐出溅射在秦无续错愕的脸上，秦无续的手指微不可见的颤了颤。
　　来自断刀的重压骤然减轻，八王爷趁机抽剑格开断刀，秦无续向后一跳，只觉得心血翻涌，再停不下来。
　　两次气息逆行，秦无续魔怔被强行打断，纹路消失，气息霎时间萎靡。
　　八王爷纵身跃开，虎刹一振，剑身清鸣，凌厉疯狂的剑气再一次毫无保留地迸发出来，残叶纷纷坠落，未及到地已化为齑粉。
　　烈寒刀最后一式。
　　秦无续唾出一口血沫，后提几步勉强稳住身子，他感受了一下，丹田中的内力已经几近于无。
　　尖厉的破空之声响起，虎刹的剑尖在秦无续眼里飞速放大，秦无续压下喉头的甜意，没有一丝犹豫，断刀轻扬，也向着八王爷迎去。
　　一模一样的身法，一模一样的杀招。
　　白黄两道身影在空中猛然相触，强劲的气息扬起满天落叶黄沙，迷的让人睁不开眼。
　　虎刹冰冷的触感在秦无续的胸口传开，几秒钟后剧烈的疼痛犹如潮水一般袭来，刹那间将秦无续的意识淹没。
　　虎刹已然没入秦无续的胸口，而秦无续的断刀仅仅刺伤了八王爷的皮肉。
　　差的，就是何晚仙要秦无续弃掉的那半截刀身。
　　腥红的鲜血从秦无续的口中争先恐后地流出，秦无续眼前一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的阿鼻地狱。
　　狰狞可怖的鬼头大刀；粘稠腥臭的血；遍布庭院的断肢残骸；红的妖娆的大火……

　　那一晚，恶鬼们挥舞着爪牙，要将他分食入肚。
　　那一晚，手持长刀的青衣女孩站在他的面前，成了他余生的全部。
　　“我叫何晚仙，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
　　“我可以教你绝世的刀法，但你终生只能使用断裂的半刀。”
　　“我救你，是要你为我杀人。”

　　曾经，何晚仙对秦无续说，你的劫，是那夜的被屠满门。
　　秦无续想，她错了。
　　那一夜的烈火，那一夜手提长刀的绝世容颜，才是他的劫。
　　从此他绝处逢生却又千疮百孔。
　　从此他兵荒马乱却又甘之如饴。

　　曾经秦无续对何晚仙说，遇见你，是一场梦。
　　何晚仙笑着说，梦什么？一觉醒来我不是还在吗？
　　破碎的笑靥里，秦无续轻轻闭上眼，苍白的唇轻声呢喃。
　　醒不来了，
　　这场梦，一辈子也醒不来了。

　　浮生若梦，皆是你惊鸿一瞥，
　　梦醒听风，终死未闻，
　　我爱你。

　　有很多个夜晚，秦无续都被梦里血淋淋的人头吓醒。
　　紫檀木窗向外开着，清冷的月光洒入房中，将地面照的惨白，秦无续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如同溺水之人，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手脚雪一般冰冷。
　　他其实，真的很讨厌杀人。
　　数不清的梦回午夜，一双手好像还浸在血里，热乎乎地恶心，一闭上眼，人头就在他的面前碎开，白红的脑浆溅在他的身上，秦无续已经分不清是谁的血了。
　　是他死无全尸的家人的吗？
　　是他杀的那些死不瞑目的人的吗？
　　也许不是，也许都是。
　　这一双手，洗多少次都没用，那些鬼魂早就深入那把半截的断刀，夜夜在他的耳边哭嚎，而那些寒毒就像鬼魂们的冷笑，总是恰逢其时地钻入他的脊椎，撕咬着，凌迟着他的灵魂。
　　痛啊……恨啊……痛到昏厥又被冻醒，生不如死。
　　这个时候只有想到那张绝艳的脸庞，秦无续才会好过一点。
　　痛吧，冷吧，恨吧，这些都由他承担就好。
　　这么想着，秦无续又挺了过去。

　　断刀的成名之路其实很坎坷，兵刃的不趁手总是让秦无续命悬一线:十九岁，秦无续刺杀东陵太尉，因断刀碎裂身中二十余刀，差点就被侍卫当场格杀；二十一岁，秦无续行刺南国御使，南国善蛊，秦无续杀掉对方后身中巫蛊之毒，遂剜肉三斤将蛊虫剔出……
　　一直到二十四岁，秦无续一刀封喉当朝权倾一时的大太监，从此名扬江湖朝野，成为朝廷人人自危，江湖侠客得而诛之的“断刀。”
　　杀神断刀，每一笔，每一划，都是用自己的血写出来的。
　　而他用命去做的这些，却只是因为这个女孩要为她心仪的男人铲除异己。
　　他与八王爷，用的同一种刀法，但他却杀不死八王爷，因为他使的断刀，用不出这最后一式。
　　真是完美的计策，斩杀弑君逆贼，斩杀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从此一登高位，位极天下。
　　何晚仙啊何晚仙，算无遗策的你，是否早已算到这个结果？还是说，这就是你所希望的结果？
　　秦无续面若金纸，他忽然觉得好笑，像是没有看见胸前贯胸而过的长脸，又像是没有看见不远处飞奔而来的何晚仙，秦无续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他的白袍，透着一股妖冶的悲美。
　　忽然，秦无续向前迈了一步，虎刹割碎脏器的声音清晰的传来，八王爷惊得松开了虎刹。
　　秦无续伸手握住剑柄，狠狠一拔。
　　霎时间，漫天血雨。
　　血雨纷纷扬扬地落下，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白袍之上，落在了秦无续曾经无比温柔的眉眼之上。
　　“无续！！”何晚仙心中痛极，几欲说不出话来，她站在浑身浴血的秦无续面前，竟没有勇气再走一步。
　　秦无续看着何晚仙，嘴角牵动，露出一个惨白的笑。
　　你来了吗？你满意吗？
　　秦无续试着张嘴，却不知道说着什么，于是他伸手，拉起了他的衣袖。
　　莹白如玉的手臂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疤，如同破碎了千百次又重新粘好，秦无续轻笑了一声。
　　“何晚仙……”他抬眼，凝视着满脸错愕的何晚仙，一字一顿，“我秦无续杀了一百零八个人，欠的是一百零八笔血债，但我唯独不欠你的。”
　　声音随风送去何晚仙的耳中，何晚仙大脑一片空白，那些伤疤刺痛了她的眼，如同千把利刃，变着法子切割着她的心。
　　“无续……你什么时候……”脸上一片冰凉，何晚仙伸手一模，竟已满脸是泪。
　　秦无续左手握住虎刹，横放在右手手腕上，用力一划，鲜血伴着血肉飞起，手筋已断，此生此世，再无断刀。
　　松开沾满血迹的虎刹，秦无续一步步地向着身后的悬崖退去，他的脸上，还凝固着那个破碎的笑。
　　“何晚仙，我们之间，两清了。”
　　虎刹落地的声音唤回了何晚仙的魂，何晚仙面色一白，极快地向着秦无续掠去，衣裙翻飞间好似一只扑火的飞蛾，快到极致的身影更犹如一抹流光，却始终赶不上秦无续缓缓后退的步伐，她怕了，慌了，后悔了。
　　什么算无遗策，她从来都算错了自己的心。

　　何晚仙扑在悬崖的边上，擦伤了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却终没有抓住那抹坠落的白影，她望着秦无续的身影飞快地下落、缩小、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大滴大滴地泪珠滚落眼睑，汹涌的痛意再次涌上心头，何晚仙咳出大口大口的血，她爬过去，拾起那把犹有余温的断刀抱进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曾何几时，眉眼如画的少年只爱清诗艳酒，素琴罗袖，却为她忘清诗，弃琴弦，从此刀光剑影，夺命饮血。
　　曾何几时，温润如玉的少年白衣胜雪，洁如谪仙，却为她舍白衣，绝尘念，从此置身黑暗，再不复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