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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章三十二 那人却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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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我们还是白天再来……”阿四一面战战兢兢地给容端带路走,一面道。
容端没有答话,只管拨开面前细细长长的竹枝,往前面竹林深处走着。“你先带我去那个坟冢。”他道。
阿四便也不再多言,他虽受到了惊吓,仍凭着精湛的记忆,带着容端在竹林里左饶右行。
“二爷,”不多时,他又说道,“您知道这竹林里布下了五行之阵么?”
容端目视前方,道:“此阵简单易破,算不得什么?”也就只能骗骗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庸才。
阿四点头应了一声,继续带路。这竹林也不算大,是凭着五行阵仗才让人时常产生错觉。不不多时,他俩就到了刚才的坟冢地。容端举目四望,但见竹影掠掠,一棵漆黑的树木正幽幽立于竹林之后。
这里是疏影小宅的背阳面。
容端仔细端详那墓,墓和碑修的古朴方正,但也不算讲究,很容易就会被忽视而视而不见。
再看看上面的字:衢州长氏之墓。
甲亥年,十年之前。
正是长妈妈的墓。
那老女人已经死掉了?!他克制住自己想把坟墓刨开一探真实的冲动,那么自己之前亲眼所见的是什么?难道真如疏影所说,是鬼魅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妖邪的东西存在?
能相信么,所看见的事实?能相信么,所发现的事实?
我能,相信么?
而如果长妈妈是鬼,那么跟她搭话的疏影又是什么?
她是什么?
容端一言不发,直起身来,又把方圆几丈之内的草丛都搜寻了,见再也寻不到什么,才朝微微闪着灯光的房宅走去。
“二爷……”阿四见容端依旧朝院子里去,不由得犹豫起来,把手伸到后面,摩挲着背上的长布包。
“你不用跟过来。”容端道。
阿四一咬牙,道:“二爷别看不起阿四,这点小事我还怕的话,如何对得起我师傅。”
容端摇头,道:“我只是不要你跟过来。”
这是我的事。
阿四看着容端的背影,理解了这个意思,遂他把布包取下抱在怀里,守在门口。
容端走近院落,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了,仿若在等他。他把门推开,再一次走进了这院落,走过了参天的桃花树,走近了闪着灯火的内室。
桔黄的微弱光辉下,梅疏影坐在躺椅上,手中摩挲着什么,正等着他。
容端推开门,疏影的目光随着那道被推开的门,落在容端身上。她的目光略微闪了闪,又看向了别处。
为什么要看向别处,为什么不敢正视?
容端阖上门,走近了一步。疏影看着他走近的脚步,一步一沉,她略带忧伤道:“你都听说了什么?”她目光落在窗边,这样问。
“听说微子启死在你这里了。”容端淡淡道。
“……微子启并没有在这里。”
“哦。”容端点头,“我还听说,当时你站在他面前,他胸口中刀。”
疏影目光闪动,她已经看见阿四站在窗外,是糊弄不过去了。她伸出手,掳过自己黑色长发,甩在右肩边,半响,喃喃道:“微子启没有死,他……”话说了半截,却又不说下去。
“他怎么了?”容端问。
他只是兵解了,舍弃了长达千年的肉身,去求得一个永生。但这些话,疏影却不知道该如何跟容端说,她的目光,落在容端身上。她看着容端,轻声道,“我说了,你会相信么?”
“……我确是不信。”容端道。
疏影的目光幽闪几下,道:“ 那我为何要说,你又不相信。”
“你是想说微子启跟长妈妈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而你觉得我不信,所以连这些事也不想跟我说?”
闻言,疏影面上略有惊骇,她犹豫低声道:“长妈妈的事,我确实是该告诉你的。”
“你没有说。”容端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发现其实比起不知道疏影是什么的恐慌来说,更让他现在恼怒地是,疏影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他现在越冷静,言辞越平淡,其实意味着他正在静静地生气。而这却是他在漫长的军旅生涯中碰壁摸索生成的,疏影并不了解。
更何况,她的心中还藏有另外一件事,正是这件事情,使得她一直对容端言辞闪烁,而这无疑是在激发容端的怒气。
“那你想干什么?”疏影皱眉问道,“去告发我?”
“不。”容端说,疏影看着他,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笑,“我从来就不会相信会有鬼神之说,这么多年来从来都不信。但是你,你拿着牡丹灯笼想要做什么?”
他说:“我只是想弄清楚:你,是想害我么?”
你是想要害我么,那人这样问。疏影盯着容端,她的目光就像一潭水,刚见掀起一点涟漪,此刻又平复下去,“你要相信我,”她说,“我没有恨你。这是我命定的劫难,我该感谢你的。”
我们要感谢那些伤害我们的人。
“这样。”容端盯着她,笑了笑,又说,“我相信你的。”
梅疏影睁大眼睛,“……你相信我。”她茫然反问道,“你相信我不是在害你?”
“我相信你。”容端慢慢说道,“因为我不怕你报复我。在这十几年来,我也是受害者。我不怕你是鬼魅还是妖邪,如果你说因为这十几年间的事怨恨我,我也是不怕的。”
因为我们俩个,是互相害了对方,是互有仇怨,所有你想害我的怨毒,我也有这般狰狞,我也会想要害你。而既然我没有,所以你也不会。
所以,我相信你。
相信你不是要害我。
“也许这些年你是过得很辛苦,可我,”容端缓缓道,“我也是一样。秦未竟和你干爹瞿恩做了多少事,你大概也是不知道的……”想了想,他又说,“不,你是有所了解的。”
这,这算什么?这算是互知底细的了解么。听了这番话,疏影内心有如海水翻绞,面上却只得摇头,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事,我也,真的不怨你……”
容端的目光,有如冰冷玻璃的目光,微闪几下,更冷了。
“是么。”他说,停了停,又一字一句道,“可我恨你。”
可我是恨你的。
梅疏影的手指不自觉抓住身边木质的椅子,“好,”她说,“既然这些年你遭遇了父亲对你所做的不公正的事,那么,你怨恨我吧。”就算瞿恩把自己放逐到这里,疏影心中对这个养父,仍旧十分敬重。
容端盯着她,慢慢挑起了眉,“我说的不是这些年的事,”他慢慢说道,“我说的是当年你勾引我的事。”
梅疏影的脸色,今夜第二次出现松动。“你……”
“那个时候,在京中再次见面的时候……你所做的事。”容端说。
疏影的眼睛,慢慢眯起,道:“……那么久远的事,我不记得了。你还记得它干什么。”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容端摇头叹息道,“怎么可能不记得……我是要娶尚嫙了。”
那个时候,他去京中是要见瞿恩。只要瞿恩点头,他就可以,迎娶尚嫙。
可是因为梅疏影,他丢了这一生所爱。
尚嫙。
是尚嫙啊。
“尚嫙从小爱的是瞿衡。”疏影回答。
说完这句恶毒的话,她的面色从慌乱,一点一点转到了肃然;眼睛,如同猫一般,略微收敛而又张开,闪着精锐的光。
你果真是知道的,并且早有准备,容端想,同样亦毫不示弱,目中冷光直逼。
那面色如此刻薄怨毒,而疏影所不知道的是,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也如同容端一样轻蔑和恶毒。
就如同画皮,撕去那层伪装,露出底下鲜红而又丑陋的腐肉。
尚嫙从小爱的,是瞿衡,疏影回敬。
容端的脸色顿时难看了。
“哼,那个时候,”容端说,“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他是从往杭州赶往北京,赶着去向瞿恩提亲。尚嫙,那个时候尚嫙已经答应嫁给他了,她乡下的父母都也已经同意。但是尚嫙说要告知姑父瞿恩。所以他前往北京。
娶尚嫙,是命中注定。
欢喜的心情是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十二月里的纷扬大雪也难以掩饰。
却在杭州的一座桥上,遇见了梅疏影。
她站在桥头看了自己一眼。
雪地里一抹红,黑幕下一滴血。
突然,时间就凝固了。
于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杭州城里又多留了一天,再相遇的宴席上,看她朝自己甩过来冰冷而有轻蔑的眼神。
很冷的眼神。
冰天雪地,北风呼呼刮过地那种冷。
于是在雪地里燃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烧得铺天盖地,从眼里一直烧到心里。
容端就站在面前,让疏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早已尘封,早已忘却的事。
如果说,男女之间是一场战争。那当初他们在北京城内第一次相遇交手,是她梅疏影输了,所以她嫁给了秦雍西。原本已经分出胜负的事,容端为什么又要再来挑衅?是他在绝望中给了她一点微薄的希望,让她把黑夜当成了白昼,用着赴死的心境去谈这一场爱恋。
那个时候,在杭州的断桥上绝望而又悲伤地站着,看着漫天大雪在眼前滑落。然后,就看见那个人站在下面。
最想见的人,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就站在下面。
她能怎么样,又该怎么样。
她是不知容端心里那人是尚嫙,只是隐约感觉他心里有人了,还是此生唯的一人。她可能一时不知道,但总会知道的,不用很久,就那样一点一点,慢慢地,也就想到了。
怎么可能会想不明白?这世上无法永远遮瞒的,除了贫穷,就是爱意。更何况还是自己爱的人所爱的人。
尚嫙。
是尚嫙。
为什么,会是那个尚嫙呢?
疏影微微叹了口气,只是,那口气沉重得让心都抽痛了。
于是就忘记吧,既然那个人没有提,就当做不知道吧。
反正是在将黑当成白,向着更深远的地方堕落。
“那个时候,我要娶尚嫙了。”
“尚嫙从小喜欢的,是瞿衡。”
于是终于说开了,终于挑开了最重要的事。
讽刺的是,在这桩桃色丑闻里,真正的女主角,从来都没有登场。
其实俩个人心里都清楚,不是么?梅疏影知道那人十七年前,要娶的人是尚嫙,十七年前选择的人是尚嫙。
而他的自负与玩世不恭,使得他终于断送掉这一生所爱。
所以,十七年前的第二场交手,容端没有赢,疏影也不算输。
他们俩个,互相毁了对方,又彼此纠缠着落入了深远的悲运。
只是,为什么你现在还要提呢?
你还放不下尚嫙,是么?
疏影犹豫着,想问他,都已经过去十七年,你是否还像那个时候那样?可她不敢问,不敢开这个口,她的牙齿僵硬着,说不出话来。
容端看着梅疏影,他不想先开口。
还是如此恶劣啊,疏影悲愤地想。终于,她被那男人的目光逼近濒临崩溃,咬着牙开口道,“那你这次回来,又为什么来找我,你应该去找尚嫙,你……”她想破口大骂,最后终于却又因为想起什么闭了嘴,疲惫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所以我信你,还是以前那个你。”容端继续道。他没能说完,疏影便道:“你还不走。这儿不是你家!你待在这干什么!”
端注视着疏影的怒容,容端终于合上了嘴。他转过身,推开门,看也不看守在门边的天童和飞雪,独自走进了暗夜中。
阿四怀抱着布包跟上。
梅疏影盯着容端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了,确定他已经离开,远远地离开。这才松懈下紧绷的身体,喘了喘气,随即‘啪’一声,随手拿起茶几上一个摔在地上。
“啪”一声响,洁白的茶壶就碎在地上,碎成千千万万片,闪着晶莹的光。
然后她就那样呆站着,不敢动眼睛,不敢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宛若石像一般站着。
心,突然就回到了十七年前,或者更早,嫁给秦雍西之前。
那个时候,是以死一般的心境去爱的。明明知道选错了时间选错了对象,却任由自己沉沦,向着悲运妥协。
心,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现在,只是苟活而已。
天童和飞雪觅着声响过来,都不安地挤在屋子门口,疏影疲惫地抬起眼睛,也不敢开口召唤,怕一开口,呜咽声便控制不住,怕眼帘再也收不住卑贱的眼泪。
而更可怕的是,明白自己依旧是在意的。
就如同,有些东西苏醒了。
原来是这样爱的,原来是这样疯狂和卑微。
于是,突然之间,十七年前被遗忘的心事被唤醒,十七年的等待突然有了新的解释。
而如今,仍旧没有改变,无论是我的心意,还是他的心意。
在这十七年里,一直被抛弃的,是我啊。
疏影闭上了眼睛,又飞快睁开。
闭上眼,泪珠就要掉落。
又过了一会,疏影终于平息了自己。她把天童和飞雪打发去睡觉,独自一人留下在捡漏碎在地上的千千片片。
碎了的东西,就应该让它碎着,宁愿让它碎了,也不要去修补它,看着那裂缝一辈子。
“我早说过那种人不值得你帮,疏影你还是听我的,不要管他了”长妈妈无声无息出现在疏影身后,劝道。
疏影端着盒子,在灯光下一片一片地捡着碎片,她又慢慢恢复成那个淡然的梅疏影,语调平静地说道,“容华马上就到京中了,接下来的事也不归我管,”她直起身,道,“真被这种人激怒,我这十几年的修为才算真毁了,毁在他手上了。”
她说着,从外间拿来簸箕,把地面清扫干净。
可是当夜深人静,一个人独自收拾地上残余的时候。
我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