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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掌声为谁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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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则章把帽子摘下来,捏得皱巴巴的,换到另一只手上,又再带上去。所谓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就算当众演讲了。对杨则章而言也不例外。他算是气势和威严都不足的那类人,总是乱糟糟的头发只能让人联想到哈士奇,然后想要摸摸他的头。更为重要的是,特留那种长篇大论一小时废话的本领他永远学不会。但动员总是不能少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杨则章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说道:“这是最后一次彩排了。大家做得都很不错。这是我第一次和大家的合作。希望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一次的成败,说是重要也不重要。大家尽力而为吧。毕竟,艺术的关键在于别被外界干扰太多。谢谢这段时间大家的配合。”
掌声响起。杨则章长舒一口,勉强算是应付过去了。虽然鼓掌的时候,林之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分明写着“你说的是什么鬼东西啊。”
杨则章一耸肩,像是拿着六十分试卷,对着老师耍无赖的学生。对他而言,今天的动员关键不是这个。
“陆嫣然,你先单独留一下,我最后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陆嫣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这算是意料之中。她今天彩排的时候表现不算最好,杨则章似乎始终不太满意。
“我并不满意你的表演。”杨则章直截了当地说道。与他平日里温和宽容的作风不同,在工作上杨则章算得上说一不二。他指出演员缺点时的口气也常常是一针见血。但这也是陆嫣然欣赏他的地方。“你是一个经验很丰富的演员,这就注定了你比新手有更多的困难。别把某种情感演出来,而是要沉入角色中,让一切成为你的故事,让所有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嗯。”
“我很难再指导什么。那终究是我对故事的理解,只能算是辅助的意见。我需要你能细腻地揣摩。你是一个好演员,我并不清楚自己是否是个好导演。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正如我相信你这样。”
“你算是把宝都压在我身上了吗?要是我演砸了,你的职业生涯就完了。不过坦白说,我就是演的不错,未必对你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助力。”
“我从来不把宝压在任何人身上。”杨则章先是一愣,然后无可奈何地微笑起来,说道:“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只是希望每一次戏都尽善尽美。这是我个人的要求。”
陆嫣然浅笑,不置可否。杨则章离开后,她仍旧没有动。
她站上舞台。空荡荡的,没有灯光,观众席上空无一人。
她闭上了眼睛。
她睁开了眼睛。
在台下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轻快地一转身,面向自己的新情人,她毫无愧色地说道:“这可不是我的错。谁让我得到的都是不想要的,得不到的我全想要。”她伸出了手,示意面前的男人在手边上覆上一吻。
敲门声突然响起,观众可以清楚看到门外站着的是她的丈夫。她也猜到了,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立刻让自己的新情人躲进卧室里,然后镇定地走过去开门。
“嗨,亲爱的。我回来了,你没想到吧。”
“是没想到。”她冷淡地回答。
“来亲我一下吧,亲爱的。我刚才想起来你好久都没亲我了。”他凑过声,闭上眼,静候她充满爱意的一个吻。她无可奈何地一撇嘴,用嘴发出一记响声,同时两手并拢按在他的脸颊上,充足虚假的一吻。
“噢,亲爱的,你的嘴唇可真粗糙。”不明所以的他轻声嘟囔了一句,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很好笑吗?”她叉着腰面向观众说道:“除非你们都不说谎,否则谁也没权利笑我。知道比爱情里的谎言更糟的是什么吗?是爱情里没有谎言。”
“你在和谁说话?”他疑惑地问道。
“没有谁,只是和我自己无用的良心罢了。”她不耐烦地转身,问自己的丈夫:“告诉我,你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我只是忘了自己的围巾罢了。就在卧室里,我可以自己去拿。”
“还是我帮你吧。这没什么关系的。”她抢先一步,把不明所以的丈夫拦在门前。将房门拉来一条细缝,让自己像纸片一样挤了进去。一边寻找围巾,一边示意自己的情人立刻躲到床底下。
“噢,谢谢。”丈夫接过围巾,并没有察觉到异样。走到门口他又突然停住脚步,折了回去。“等一等,既然有围巾。那就把手套也一起拿了吧。”这一次他抢在妻子前面,冲回了卧室。卧室里空无一人,他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但突然床底下的情人打了个喷嚏。
“我好像听到喷嚏声了。”丈夫说道。
“我可没有。”
“你再仔细听听。”床下的男人又打了一个喷嚏。“我又听到了。床底下有人。”丈夫一弯腰,掀开床单,把床下的情人揪出来,质问她。“这是谁?”
“那是个医生。”她这样回答,面无愧色。“因为你的耳朵不好。你看,你刚才都听到两声莫须有的喷嚏声了。”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我又不是个蠢货。噢,不,我看那个人就是个医生。他过来治我的病,来治我对你所有背叛熟视无睹的眼疾,来治我对你无限度宽容的愚蠢。”他一边说话,一边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把地板踩得嘎吱嘎吱作响。他停住了。“好的,现在我的病好了。再见了,我们完蛋了。”
“再见,现在你该走了。慢走不送了。”
“当然,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了。”丈夫气冲冲地甩门而去,走出几步后又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家。转身折回时遇到了追出来的男人,“你忘记了你的围巾。”对方说道,把围巾递给他。
“哦,真是太谢谢了。怪不得我在想为什么这么冷。”丈夫下意识地感谢道,然后又想起了来者的身份,气恼地把那人甩在身后,关上了大门。
灯光暗下,大幕紧接着拉上。
第二幕。
卧室的门紧闭着。丈夫还在生气。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则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百无聊赖,猜测房里的人什么时候会消气。
房门开了。
丈夫走出来,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既然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他神情严肃。
“那好吧。”她满不在乎地笑笑。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律师信和相关文件之后会寄给你的。”噢,这回他好像认真一点了。她提高嗓音,用一贯的语气道歉:“哦。好吧,我是错了。请原谅我这一次吧。”回应她的只有大理石一样冷硬的表情。“你别生气了,亲爱的。今晚我会做你喜欢的菜。”
“不,我厌倦了。”她愣住了,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却没有褪去。她用打量的眼神审视着他,像是在判断那是否只是个玩笑。
“没有余地了吗?”她眨眨眼,用一种小动物似的湿漉漉的眼神看向他。
“是的,没有余地了。我认真想过了。”
“你能原谅我这一次吗?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真的会改正的。”她温柔而哀伤地说道:“你不是还有无数理想等着要和一起实现吗?一个可爱的家,一个会追着你的孩子,一起去旅行。”
“或许这些都会实现。但肯定不是和你了。”他拖着行李箱,从她身边经过,至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再见了。不,再也不见了。”
门关上了。
她又把自己摔回了沙发。“他竟然会走。”她自言自语道。最开始在她眼里淌过的是惊诧,转而仅仅过了一瞬间,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如火一般燃起的爱意点亮了她整个人,甚至照彻了整个舞台。那些原本平淡无奇的东西,此刻因为失去而变得夺目起来了。
“你不会明白的。”她对着那个不在这里的人说道,嗓音柔软而深情。“从此刻起,任何人都不会比我更爱你了。”
她置身于空荡荡的客厅,对于镜子展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动人微笑。“我还会再爱你的。真有意思,对吗?”她喃喃自语。“暴风,骤雨,你冷漠的拒绝,一切的阻隔都不能影响我分毫。命运真是神奇的东西,爱情也是。”
她跳下了舞台,这个意料之外的举动在观众席中激起了一阵惊呼。
“我还会再爱你的。”她开始沿着过道向外跑去,在距离大门还有几步的时候她摔倒了,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地。“我还是会再爱你的。”她挣扎着爬起来,第一次没有成功。“我会再爱你三四个晨露未干的黎明,再爱你四五个伴着美梦的夜。直至春日歇止,星辰永堕,白昼将死。”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唯有无尽的爱意燃烧,神情宛若迷醉。
她踉跄着来到大门前,将门拉开一道缝,大步跨出去,门紧接着关上,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团光亮中。
“你的膝盖都擦破了。”杨则章已经等候在外,他一把扶住一瘸一拐出来的陆嫣然。“这样未免太过拼命了。这一幕剧本上都没有。”
杨则章的手很温暖,很柔软但是掌心又有薄茧,陆嫣然紧紧地回握住。“我是真的摔倒了。地面太滑了。不过看样子效果不错。”她解释道。“扶我回去吧。我要去谢幕了,不管是鲜花还是鸡蛋,都是献给我的。”
“谢谢了。”杨则章轻声对她说,“不管观众怎么想,你的演出对我而言真的很棒。”
“也很谢谢你。”她回答道。“原本这话该留在庆功宴上说。虽然我不清楚还有没庆功宴。”
跟着陆嫣然一起,杨则章也回到了剧院内。杨则章如果说自己不紧张那就是在说谎。观众中是一阵意味不明的沉默。杨则章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几乎在没有其他能让他感觉时间在流动。然后他听到了掌声。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下,在一阵寂静中率先响起。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观众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一下,十下,一百下,成千上万下。如涨潮时的浪花一般,裹挟着惊叹和赞美的掌声,一波又一波地涌起,淹没了谢幕的演员们,动摇了舞台的地基,使整个剧院都在这突如其来的荣誉中都止不住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