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梦录》三分笑意

36、故人归

　　晨钟敲响，我打了个呵欠，强忍睡意，与姬容并肩走出鸿蒙寺。
　　前脚刚踏出门口，便见阿寂擎伞立在前方不远处。他面容清俊，不悲不喜，似与岁月一同沉默了去。我却十分看不惯他这个样子，遂停下步子问姬容，“姬容，你说，我该为公输襄骂他，还是为我自己骂他？”
　　“你若骂他，岂不让他好受，平白便宜了他？”
　　我私以为姬容说得在理。
　　行至阿寂面前，我沉静看他，“阿寂。”
　　他不言语，只静默看我。
　　我轻叹抬眼，看窸窣落雨打在他雪青伞面上，顺着伞骨缓缓滑下，挂在伞檐将坠未坠。
　　“我在终离山生活了十七年，这十七年只一个传道恩师。自我懂事起，她便一个人住在山南草庐里，第一次见她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却说她没有名姓，让我敬她一声女夫子即好。我这支舞便是她教的，她曾告诉我，这支舞原本是一套枪法，只因有人嫌弃那套枪法缺乏气概，她便央家中一位姐姐改成了舞。她这个人，身体不好，记性比身体更不好，却记得很多九州六界的传说典故。她缺点很多，写字不好看，也不十分有耐性，戏文里女子该有的温婉她都没有，但她确也是我最尊敬的人。”
　　阿寂似有动容，嘴角一丝若有若无苦笑，“她可曾，向你提起过我？”
　　“我曾经捧着话本指着你的名字问过她一次，她撑着额头想了很久，告诉我：司玄上士，九州之内，六界之外，善妖祥卜梦，演算天机。”
　　“呵，这般惜字如金，怕只对于我了罢？”
　　事实上，女夫子当初在那句话之后还说过旁的，她说，其实并非多了不起，卜得了他人的命格，卜不了自己的命格，他才是九州六界第一等可怜人。
　　我心念一动，告诉他，“或者另一句方才是她要对你说的。”
　　阿寂应声抬眼，我望见他眼底近乎卑微的希冀，道：“半年前，我亲手将那句话刻在了她的碑上，说的是，花开两世，天各一方。”
　　他眸光霍然一沉，那是一种阔海孤舟一念间翻涌沉底的悲恸与绝望。
　　二十七年前，韩灵犀毁了她最后的希望。今天，我想替公输襄讨回最后的公道。然而，我并没有获得半点快意。女夫子死了，公输襄死了，这是任谁也挽不回的事实。
　　阿寂擎伞的手一点点收紧。我想，我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他声音微弱，语气间夹了些微恍然与沉重交缠的轻颤。“阿襄，她……”
　　我点头，“仅半年前的事。当时只我一人守在她床边，她安慰我，说能活这么些年，已是捡了大便宜，让我不要为她伤怀。弥留之际，她还留了两句话给我。一句是托我将她的骨灰借着东风扬了，另一句，便是在山巅那棵菩提树下替她立一块石碑，并刻上那八个字。”
　　言尽于此，我以为他会懊悔，会痛哭，他却笑了。口里反复念着一句，“花开两世，天各一方。”
　　我不愿再看他，安慰自己是他活该，转身即走。
　　姬容撑了伞紧跟过来，“你走这么快，是心虚了？”话毕，一手将我挽过护在伞下。
　　“嗯，我心虚了。”眼望着头顶的伞以及伞外白茫茫的天，我心下郁结难消，不禁感叹道：“姬容，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他垂下细长的眉眼，笑问：“你如何知道？”
　　我无限怅惘，“若非如此，这辈子作恶怎的如此顺手？”
　　“你这点私心哪里算得作恶？这是阿寂的命，他这一生太长，注定留不住任何人。这样的结果，他早便该料想到的，实在怨不得你我。”
　　我惊了一惊，深觉不可思议，“话说，你们不是至交么？怎的也不见你对阿寂有半点关怀？”
　　他却笑我年轻，告诫我说：“但凡弱者才将伤口昭告天下，以博取同情，阿寂这样的，即便是抽筋断骨了，也不过寻个无人处藏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罢了。所谓关怀，于他而言不过画蛇添足。”
　　我竟忘了，阿寂向来是个笑面迎人的。此番变故，却不知他又要用多长时间舔舐伤口，然后换上笑面若无其事走出来？
　　天知道，我其实真正拿他当了知交的，同时也真正恨极了他对我，对女夫子做的这些个混账事。于是唏嘘不已，“姬容，我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招惹过阿寂？”
　　姬容停下来，隔着伞柄答非所问，“长亭，我记得你在定陶时曾问过我相不相信宿命这回事。那么你呢，你信不信？”
　　姬容这话闻得着实无理，我只当他是因阿寂的事有些感伤，于是不做多想便敷衍他道：“生死在天，穷通前定。我想，我大概是个忠实的宿命论者吧。”
　　姬容一贯的笑容似僵了一下。我看不真切，只觉得脑袋沉重，打着呵欠问：“怎么了，不好么？”
　　他拨着我的刘海儿道：“没有。一夜没睡，困得厉害了吧？我送你回去补一觉。”
　　我看着姬容神清气爽的模样，惊诧他精力过人之余，也便混沌着跟他回了风临小筑。
　　姬容这一路将我护的很好，出了桃林后，我身上半点雨水都未沾上，他周身水碧衣衫却湿了大半。我望着他水汽氤氲的脸，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替他擦脸，就在这当头，突然冒出个声音。
　　“长亭。”如此深情，如此婉转。
　　我回头往声音来源处望去，见小筑门口，一棵不老松下站了个景俞。他及腰墨发还未束起，衣袖半挽，站在潇潇落雨里撑伞看我。
　　我举到一半的手登时定那儿。杵在姬容这方伞下，愣愣地，“他方才唤我什么来着？”
　　姬容没有回我。
　　我默默转身，鼓足了勇气向他走过去，“你方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他微笑迎上来。“长亭。古道长亭，送别的那个长亭，你从前最爱这么介绍。”
　　我心里一个哆嗦，屏气敛息，抖着嗓子低低问：“你是景俞，还是君流苏？”
　　他嘴角含了三分笑意，眼眸清澈如水，声音轻柔宛转，“长亭，到我这里来。”
　　是了。这便是那个端坐磐石上，醉倒落花前的君流苏了。
　　我眼睛干涩，喉头似滚了刺般疼，望着眼前朝思暮念的人几欲哭腔开口，“君流苏……”
　　那句酝酿已久的“我很想你”还未及出口，姬容忽然煞风景地拉住了我。
　　毫无疑问，他肯定是故意的。我扭头，正要教育他，他却抢占了先机教育我，“怎么？现下雨也不怕了，困也不困了？”
　　容少君这是魔怔了？
　　“我……”
　　“景相。”魔怔的容少君居然再次抢占了先机，望着君流苏淡淡道：“人我先还给你，你替我照看好了。切记提醒她今晚之前亲手将九霄环佩还给我。”
　　我小心肝儿一颤，啧啧，这语气，如此嚣张，如此跋扈。
　　君流苏也不恼，风雨不动微笑应下，“自当记得。长亭顽皮，昨夜辛苦少君了。”
　　他低笑，余光却往我身上瞟，“习惯了。”
　　我默了半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等回神过来时，已经妥妥躺在了床上。
　　君流苏替我掖好被角就要出去。我立刻出声拦住他，“君流苏，你要去哪里？”
　　他笑，“我房里还有一些公文要看。”
　　我见他立刻又要走，又喊住他，“你陪我聊会儿天吧。”
　　他皱眉，“你一夜没睡，不困么？”
　　我说不困。
　　他环臂靠在门框上，“眼圈黑成这样，还说不困。”
　　我被子一掀，挣扎坐起来，“我今天有些亢奋，你不陪着我，我可能睡不着。”
　　他无奈，“睡觉都不老实。”于是一边无奈着，一边命人将他房里的公文搬到我房间里。
　　我揉了揉黑眼圈，接着望向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磕巴道：“这么多，你要看到何时？”
　　他专注翻看一本册子，回我，“还好吧，只是一部分。等你睡上一觉，我也该看得差不多了。”
　　我翻个身平躺着，“聂政也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怎的什么都推给你？他这样，也不怕被架空么？”
　　“你又胡说。”他放下一本公文，捻起另一本来看。“为相者，当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这是我的本分。周君陛下他也是深谙这个道理的。”
　　哦。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看到这样官场沉浮的君流苏。忽然就想起在定陶时曾听人念诗，“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如此超脱旷达，我就想啊，除了君流苏世上能有几人？
　　可是如今……我只能设想，我的监护人啊，为了替我挣奶粉钱，下山从政了……
　　我望着屋顶发呆，很有些伤怀，“君流苏，我从前只知道你对种花酿酒的事很上手，没想到如今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也这般上手。”
　　他似乎注意到我情绪有些许波动，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来，“长亭。”
　　如此，便久久没了下文。
　　我干笑两声，有些局促，“你不要多心，我方才只是在考虑如今该怎么称呼你，景俞还是君流苏？”
　　他搁下公文，绕到我床头兴致盎然道：“你觉得哪个名字好听？”
　　我拽着被子认真想了会儿，“景俞这个名字硬气些，君流苏则温柔了许多。你想要硬气一点，还是温柔一点？”
　　他眉眼一弯，“朝堂上确有必要硬气一点，可看见你，我想温柔一些。”
　　脑中一闪而过姬容抵着我额头鼻尖轻笑的模样，我望着他楞了一下，下一刻即将被子扯过头顶，蒙在被子里模模糊糊对他道：“我睡觉了。”
　　“你这样憋着，要怎么睡觉？”他试图扯下被子。
　　我拽死了。敷衍道：“我最近，有些怕光。”
　　他似乎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重新扎进了那堆公文。
　　我这边却抚着额头，一边欢喜，一边忧虑，一边落寞。这样的君流苏，我，可能，大概，也许尚有些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