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梦录》三分笑意

37、雪域之花

　　迷蒙之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人，身长七尺五寸，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很有凤仪，常登高临渊，眯起细长的眼看云雾翻涌。异样的情怀转瞬既过，我以为他要跳崖，对着背影喊了那人一声，那人果然就转过身来看我。
　　梦里面，我看不真切那张脸容，可那句话，那样悲戚的腔调，我听得真真切切。
　　他说：“容华，你终究是将我忘了吗？”
　　容华。这两个字我并不熟悉，却没来由地为之身心俱颤。待要问个究竟，那人竟变换了模样，这张脸我是认得的，我想，姬容这样的皮相确有着令人见之不忘的本事。只是，他这次并不似往常的笑貌。梦里的姬容，提着一柄剑向我逼过来，难得的冷峻凝重，我一步一步往后退，两条腿儿直哆嗦，简直草包到了极致。
　　我望着那柄透着湛蓝幽光的剑，舌头似打了结，“姬……姬容，你……要杀我么？”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面无表情将我堵至崖边。我还打算说点什么挽救一下，幽光打眼际闪过，他手里的剑便没入了我的胸膛。稳准狠，没有一丝偏差，我甚至来不及知觉……
　　天旋地转，我坠了入无边深渊，姬容还站在山崖边冷眼看我，我怕极了，于是一边下坠，一边向他伸出手，指望他能抓紧我。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所有的姿态，不过是眉眼清冷，袖手旁观。
　　“姬容……”我不知道是我哭了，还是雨点打在了眼角。
　　茫茫天地间有人孤声吟唱，曲调空寂又缥缈，“随风散，随风散。滂沱雨，从头转。”
　　恍惚间，我看到幽司冥界的地狱之花拔芽疯长，缠绕了我眼前的整个世界。
　　就在这坠落的失重感中，我惊醒过来。原来是梦，幸好是梦。正在这额手称庆的当头，心口却猛一阵绞痛。
　　“长亭，怎么了？”一旁的君流苏委实被我吓住了。
　　我模模糊糊往他袖口一拽，断续道：“楮墨，楮墨，快叫楮墨来。”
　　他模样有些慌乱，却强作镇定。“楮墨现下不在山上，可有别的办法？”
　　我疼得乱了方寸，只捂着胸口翻来覆去地打滚，任他说的什么也再没听进半句。直到我以为自己快死掉了的时候，又见苏江南不知怎的冒了出来，然后往我嘴里塞了点什么。我嫌那玩意儿苦吐了出去，他眼一瞪，直接上手，捏着我的下巴硬塞了进去。
　　就不能温柔一点吗？对于苏江南的粗暴，我很伤心，对于君流苏的不阻拦，我很寒心。那一瞬间，只觉得满世界的寒叶都飘逸了起来。
　　然而，正惆怅间，竟发现心中那阵绞痛在渐渐平息消减。
　　景俞立刻将我扶起来，又给我灌了一碗汤药，这才缓过来。
　　我喘着粗气擦了擦汗，眼珠子一转，呵，好大阵仗。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小小一间房子跪满了两长列太医，老的小的胖的瘦的都有。
　　我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决定安慰一下大家。
　　“你们，做得很好。”
　　一语既出，刷的一下，原本跪着的两列人心领神会全趴在了地上。“臣等没用，臣等该死。”
　　我吓得虎躯一震，望了望景俞，又望了望苏江南。这两人俨然一副好整以暇看戏的派头。我觉得，大家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我咳了两声，拿捏着开口，“本郡却不知，你们哪里该死？”
　　这下好了，方才还知道嚎两声没用该死，这下一个个除了趴地上可劲儿抖，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我见为首老太医额上布了密密的汗，心里比他们还着急，于是朗声道：“你们有话倒是说啊，自己不痛快还让别人不痛快！”
　　底下立刻哗然一片，“郡主息怒，郡主赎罪。”
　　自古君王多短命，如今终于晓得缘由了，都是给气的。这班子太医语言功能退化了还是咋地，竟只会凑四个字说么？都说文臣如怨妇，这些老老少少的太医更是怨妇中的怨妇，真想抓几个壮的出来吊着打一顿，看你们还叽歪。
　　我实在没工夫跟他们耗着，欲哭无泪道：“走，你们都走。”
　　着实无奈，那班子人又魔怔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哼哼唧唧道：“臣等不敢。”
　　我绝倒，捂着眼睛泫然欲泣。景俞总算看不过眼了，走出来三两句话就将那帮人给打发走了。
　　我坐起来，抓耳挠腮想不清楚，他们怎的就这么听景俞的话？
　　景俞掩上门，“文臣就是这样，胆子又小偏偏生了两根傲骨，你同他们说话既要威严又不能委屈了他们。否则，轻则如方才一样，重则悬梁撞柱以死明志。”
　　我拍着床板愤愤不平：“他们要死要活倒是找个地方私了去。”
　　因着刚才的事，我忽然就开悟了，自古那些昏君或者并非昏君，而是被这帮怨妇逼做了昏君。唉，历史真是个不严肃的玩意儿。
　　现下房里只剩了我们三人，说起话来甚是方便。我于是毫不避讳问道，“江南，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药？差点没苦死我。”
　　他递给我一枝花，我接过来，害羞了一下。“这个……”
　　“这个……就是楮墨最不能让你晓得的那味药，绿绒蒿。”
　　原来，如此。我捏着那朵花，心中百感交集，“就是这个？”
　　小小一朵花啊，竟寄托着我生的希望，有了它，我是不是可以一直一直活下去？
　　君流苏递过一条锦帕给我，“开心归开心，动不动就哭是什么意思？”
　　“喜极而泣，喜极而泣。”我接过锦帕，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道绝情水的事，可现下又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于是胡乱扯了几句谎，想把他支开。
　　只可惜，我低估了他的智商。
　　“绿绒蒿么？”君流苏默默想了一阵，“我若没记错，应该是雪域高原的圣花，传说绿度母手中所拈的就是绿绒蒿。此花同罂粟、虞美人一样，同有镇静催眠的功效。”
　　镇静催眠？说到这里，我胸口蓦地一缩。
　　君流苏的表情一时也严肃起来，“长亭，你究竟生的什么病，需要这镇静催眠的东西？你跟我说只是心疾，若当真如此，哪里需要这种自欺欺人的药？”
　　景俞这一句句，当真如利剑穿心。我抬头望苏江南，想问他是不是真如这般。他环臂看着我，只轻轻点头。
　　原来，他们都没有骗我，绝情水当真无药可医。我好像，误会楮墨很久了，事实上他也只算得一个顺水推舟的人罢。至于阿寂，唉，他欠我许多，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讨要回来？
　　我自知，君流苏是瞒不下去了，于是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了他。
　　他的神情较之我想象的要更复杂一些，态度也冷静很多。听完所有，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表面上镇定，但我看得真切，他握茶杯的手指节有微微泛白。
　　“长亭，你想不相信我？”
　　我捏着那朵花点头，然而心里明白得很，我大概是没救了。
　　他放下杯子，静静道：“会没事的。你给我一点时间。”
　　其实这事我早便看开了，我只是，有一些舍不得。但如今君流苏这句话，让我很不安，因我深知，他素不是个许空诺的人，而绝情水恰巧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玩意。
　　君流苏喝了茶，扣下杯子对苏江南道：“我待会儿有点事，长亭这边还承江南照顾着。”
　　苏江南嘚瑟看我，“听到了没？”
　　我嗤之以鼻，“听到了，苏乐师。”
　　君流苏走过来，摸着我的脑袋轻笑，“要听苏乐师的话，我很快回来。”
　　我点头，没来由的安心。天知道，我有多喜欢这种完完全全依赖一个人的感觉。
　　当然，苏乐师除外。
　　君流苏走后，苏乐师立刻端出一副监护人的架势，吹胡子瞪眼的颇招人嫌。
　　我横眉冷对，“苏乐师，楮蓠那边如何了？”
　　他挨着我坐下，玩着我的头发道：“她本身体质不好，我便没下什么剂量，更何况她有楮墨这么个哥哥，自然没什么大碍。怎么，你很关心她？”
　　“我哪里有功夫关心她，不过关心自己罢了。楮蓠若出了什么事，楮墨日后便没了七寸，我今后还凭什么来挟制我们家楮凤君？”
　　苏江南表情摆正了些许，“我有一个问题。”
　　“嗯，问啊。”
　　他放开我的头发，半躺在床上似笑非笑，“跟你厮混了这么些天，我看你似乎对很多事都不怎么上心。原先只道是你性子淡泊，可如今事关生死，你却还是这副不温不火地样子。我就不明白，你对这些真的就那么不在乎么？”
　　这个问题……我实在没想过自己身上有这么个毛病。“我有吗？”
　　他点头。
　　我认真考虑了一下，举目望天怅然道：“这样不好吗？谁人曾记负你多，一笑风云过。”
　　他半倚着身子坐起来一点，神情自带两分揶揄，“这样的态度，倒也洒脱。”
　　“你误会了。”我连忙解释，“我只是想说，我可能确有你方才提及的天性淡薄这一优良品格罢。”
　　苏江南愣了，纤纤玉指点着我的鼻子痛斥，“我以后拒绝跟你有任何正常形势的交流。”
　　我替他拍背顺气，“跟你开个玩笑。我若真有什么上心的，现下确有一件。”
　　他冷哼转头。我绕至他面前坐着。“江南啊……我上次借你玩儿的那个九霄环佩……你看？”
　　“九霄环佩？”他蓦然那么一回首。
　　苏乐师这个表情……惊讶之余带点不耐，不耐之中夹杂着坦然，不是想碰瓷吧？我小心翼翼问，“你失忆了？”
　　他皮笑肉不笑，“你全家都失忆了。”
　　哎哟喂，这我就不乐意了。“苏乐师，借人东西，总归是要还的。”
　　“你今早回来，不就让人来取走了吗？”
　　我倒吸一口凉气，“今早？”
　　他点头。
　　我又吸一口凉气，“让人，取走了？”
　　他眼睛半眯，“不是你？”
　　脑袋里，姬容让我还琴的话忽闪而过。我大彻大悟，在下这是又让和蔼可亲的容少君摆了一道。
　　回想一下那欲拒还迎的笑，那兵不血刃的语气，我恶从心底起，当即决定去找容少君谈谈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