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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一曲如故 ...

  •   是夜,小风乍起,穿林过户而来卷起满目狂花,应是山雨欲来的前兆。我与景俞搬了把竹编小几来,对坐听曲。苏江南青葱食指于九霄环佩上轻拢慢捻,他秋瞳婉转温柔,时而移愁来手底,时而送恨入弦中,慢弹时可回断雁,急奏时能转飞蓬。
      景俞听得痴迷,手指扣在小几上打节奏。我借喝茶之际偷偷打量景俞,满目沉醉,全然入了情境,心中底气登时足了许多。
      一曲终了,苏江南两手按在弦上,戏谑看我,“嘉此正器,妙音如斯。可惜一人独奏,免不了荒凉无趣。有闻郡主一支白纻舞能流风回雪,可否与江南一琴一舞合上一曲?”话毕,还死性不改抛了个媚眼过来。
      我装得冷静傲然,按照情节设定矜持地推辞两句,苏江南坚持盛情相邀,我再推,他再邀。两轮过后,我便招架不住,于是勉强答应伴舞。自然,这些都是事前商量过的,我总不能叫来景俞就抡着小细胳膊大喝“景相,本郡很有跳舞给你看的冲动”吧。后来,为追求意境而又不显唐突,我还事先穿了件宽松的白纻常服。
      过程虽略显矫情,目的达到了就好。我弹袖起身,走到苏江南身旁,待他红袖紫弦一拂,我便摇步起舞。
      女夫子曾教导我说,舞者,情也。一个合格的舞者,需能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于一人的寂寞里狂歌出一曲离合悲欢。我默念着女夫子教的口诀,每一字,每一句,模仿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动,合着江南凄婉的琴曲迎风踏歌。
      我独自驰思于杳远幽冥里,心里想的念的全是跳舞给君流苏看的那一夜,我想,如果他懂得,一定会记起我。
      珠联千拍碎,刀截一声终。再长的舞曲也有终了的时候。我携着两袖清寒回旋站定,山风拂响了腰间银铃。景俞坐在斑驳花影里,双唇紧抿,面色苍白如纸。
      我有预感,他必定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要过去追问,“景……”
      话未出口,竟被一只手强行拉住。我心里乱的很,转身就要骂人,却见是阿寂,遂责问道,“阿寂,你做什么?”
      他眸色几番翻涌沉浮,死死盯着我的脸哑声逼问,“你是谁?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寂向来是个不轻易显山露水的人,此番失态着实吓着了我。“我,我是长亭啊。”
      “不,不可能!她呢?她在哪里?她还活着对不对?你告诉我。”这番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看他近乎狂怒的模样,吓得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挣扎着去看景俞。
      “跟我走。”阿寂只片刻便失了耐性,全不顾礼数强行拉着我往外走。苏江南与景俞上来替我解围,姬容却忽然从斑驳小径里走出来拦住他们。我挣脱不得,回头去看正与姬容对峙的景俞,他遥遥向我望来,面上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阿寂,你疯了!”我抡起拳头一下一下往他胸口上砸,他尽数承受,仍自顾着疾步往前走。直至山尖上,他方才松了手。我心如绷弦,摸着发红的手腕往后退。他面色深沉如泰山将崩,随着我一步一步围过来。
      “长亭,我没有太多耐性。”
      我的背抵上不老松,已然退无可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吗?”他半步上前,将我堵死。“长亭,你告诉我。公输襄,她到底在哪里?”
      我缩在树下,手足无措看着阿寂。“我不认识她。”
      话一出,他猩红了眼,一拳过来打在树干上。“我说过我没有太多耐性!”
      我胸口骤然一缩,闭眼顿身,捂着耳朵瑟瑟发抖。禁不住哭腔道,“我真的不知道,阿寂你怎么了?我是长亭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长亭。”
      一声长亭,音如碎雪。我小心翼翼睁眼,果真看到了姬容,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地与我平视,忽然之间,似得到了莫大的勇气,又软弱得不堪一击。灵台猝然放空,我扑进他怀里委委屈屈一场大哭。
      姬容将我拢在怀里,轻拍着后背温言安慰,“我在,不怕。”
      待我哭够了,他才扶我站起来,沉静看向阿寂,“阿寂,你失态了。这不是你。”
      阿寂自嘲一笑,唇畔苦笑刺得人心里隐隐发疼。“阿容,你不知道么?二十七年前,我就不是我了。”
      “阿襄走后,我便不是我了。”他转身背对我们,站在山风里,背影寥落而狼狈。“长亭,算我求你。我求你告诉我,她现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这些年,她有没有提起过我?”
      姬容低头看我,我皱眉偏头,一时百转千回。
      “阿寂你冷静一点,先给我们一些时间,我待会儿再来找你。”姬容稳下阿寂,带我沿路返回。
      “姬容,阿寂他究竟怎么了?”
      他走在我身侧,掀开一枝横斜枯叶,淡淡回我,“他是被旧梦魇住了,一时失了心。”
      “失了心?”我站定看他。
      “嗯。”他说,“他的心是公输襄,剜去他心的也是公输襄。”
      我灵台豁然一亮,想起阿寂从前说过的一番话。那日我宿醉醒来,他给我煮了一碗醒酒茶,说他曾经遇到一个人,跟我一样,酒量又浅又爱喝,偏偏又很有个性,管也管不住,每每宿醉醒来都嚷嚷着头疼欲裂,兴之所至还要闹绝食。他就是因为她才煮得一手好醒酒茶的。我问阿寂,那个人有没有感动,他却说她白眼狼,没心没肺拿什么感动?
      “想什么呢?”姬容一个脑袋崩儿弹我额头上,我疼得龇牙,摸着额头教育他,“容少君,你这样欺负一个小姑娘,实在太不庄重了。”
      他环臂看我,“庄重?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真是,九州崩乱,妖孽横生。我看妖怪一样看他,想着我说什么都会被呛回来,索性耸肩道:“不是什么玩意儿。”
      他笑笑,“长亭,我忽然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可是有关阿寂的?”
      “嗯。”
      我挠头别扭道,“可是景俞那里……”
      他打断我,“先不管他。我方才已经跟他说了,要借你一晚。”
      我捉着他袖子追问,“他没有意见么?”
      他摇头。
      “那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意见?”
      他薄唇轻挑,无耻道:“小孩子哪来什么意见?”
      对于姬容的厚脸皮,本郡叹为观止,“容容你真是越发不讲理了。”
      他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低头,娇羞道:“容容。”
      他一只手盖在我脑袋上,深情款款回我,“长长~”
      我满腔柔情作鸟兽散。“容少君,请放尊重点。”
      他笑得缺心少肺,“诺。”
      然而,我们终是没回成风临小筑,只因行至一半时忽起了山雨。于是,我俩毫无悬念地困在了鸿蒙寺。钟楼上,姬容水碧衣袍被雨水浸了一半,解下发带迎风整理濡湿的头发。
      我坐在小板凳上催促,“姬容你快点,我还等着听故事呢。”
      他稍稍转身,一手搭在栏杆上。“你还真是沉不住气。”
      我撇嘴,“我平生最怕的,就是你这样温水一样耗着我。”
      他将身前长发往后背一撩,不紧不慢走过来。“这样不好吗?温水煮青蛙,慢慢的,毫无防备地,你便沦陷与我了。”
      我小腹里一股热血腾起,拍着桌子大喝一声,“你说我是青蛙?”
      他瞳眸里掠过一道微光,蹲身道:“你再想想。”
      我再想想,怒气沸腾道:“你说我跟青蛙一样不得好死?”
      他整理完自己的头发又整理我的头发,附在我耳边轻言细语,“我是该夸你思路广,还是该夸你智商感人?”
      我不理他。他于是捋着我的头发淡淡开口,“说来也是讽刺,阿寂半世卜算天机,能勘破所有人的命格,却唯独勘不破自己的命格。他此生唯一的劫数,大约就是公输襄了。”
      “公输襄?”我惊愕看他。
      “不要乱动”他眉毛一蹙,“小心头发弄疼了,你又要跟我别扭。”
      我不跟他计较,“你说的可是公输世家那位小公子?”
      “你说对了一半,她其实是个姑娘。当初她母亲怀着她时,曾有一个瞎眼道人过府讨水喝。那个道人感念夫人赠水之恩,预言夫人会诞下一女,只是命中有一劫难,若不想死于非命,须得当男儿来养。就此,公输世家便添了一位大名鼎鼎的小公子……”
      二十七年前的公输世家真正是当得起钟鸣鼎食几个字,朝野上下,外亲内戚撑起了小半个东荒,当时百姓都道是,公输之后,再无大家。这么个书香墨染的世家却出了个不学无术,目不知书的混世小魔王。
      公输襄,人皆敬他一声公输小公子,整个临安城里,除却某些个王公动不得,可说是无人没受过他的捉弄。小公子是家里的幺儿,自小便被家人惯大的,打娘胎里出来的孩子王。小时候开始就带着一众小厮四处惹事,闯了什么祸也不怕,只装模作样躲到哥哥身后嘤嘤的哭,一张小脸儿哭得煞是可怜,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然就是这副德行,让人骂也骂不出口,打又下不得手。于是长大了,也还是一派混世魔王的作风,天天跑外面逗猫惹狗,一刻也闲不下来。
      直到十五岁那一年。当时他正欺负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小姑娘的面纱被他摘下扔在地上,捂着脸上胎记躲闪不及。
      小公子环着手臂好笑,“我只当你是个胆小鬼,没想到还是个丑姑娘。”
      姑娘家面皮薄,蹲在地上痛哭。
      小公子笑得愈发猖狂,吊儿郎当大踏步上去又要逗她。刚走两步,便被人从身后捉住。“谁家小鬼?长得丑就算了,竟还这么悍。”
      他扭头去看,便看到了风华无双的一张脸。阿寂一身靛青儒袍,玉骨白面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气度卓绝,甚是潇洒。
      小公子痴了片刻,转眼便换上了青面獠牙的气势。“你又是哪家的白面书生,敢管本公子的事?讨打是不是?”
      阿寂一双含情桃花眼微微眯起,“正是。”
      小公子血气盛,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接过九曲银枪便要开战。“书生,过来,我保证不打脸。”
      阿寂笑笑,“让你。”
      小公子觉得自尊受挫,大喝一声冲过去,气焰甚是骇人。
      阿寂笑盈盈叠好扇子,手中珊瑚珠子一扔,吧唧一下,公输家小公子迎面摔在了地上。
      一场厮杀还未开始,便草率地结束了。
      小公子从地上爬起来,“你使诈,我不干,咱们再杀一局。”
      阿寂扇子啪一下摇开,“兵不厌诈。”
      说完便扶着方才的小姑娘离开。小公子望着他们,气得鼻子脸儿通红,哼哼唧唧地被众小厮哄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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