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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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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走后,麟儿独自躺了将近一刻钟。进城后的一些日子里照顾夫君的起居饮食,不多久又要私下里瞒着他同白凤、盗跖等人联系,这几天还要关注卫庄的境况,甚至躲避已成惯例的盘查,简直令人头疼,一时闲下来,顿觉身上的骨头都如公输家那些缺油的零件般“嘎吱”作响,仿佛很快就要停摆。
她伸了个懒腰,绞着被褥,侧过身去。屋内窗开,有夜风灌入,吹得案上烛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早几年还未能同张良一起生活时,她蒙了流沙众人的照顾,赤练、无双自不必说,苍狼看她无聊也送过她两只狼崽。白凤那一张清冷面容不苟言笑,待她倒是不错,偶尔说说笑笑,互相调侃,可一旦看见赤练娉婷过来,立马变脸,便连招呼都不打,扭头便走,有时脚步太疾,片刻之间人已到百步开外。赤练向来不同他计较,总拿他当孩子看待,就连那一次也一样。
那是在五年前,距离七国统一仅仅两年之遥。强如楚国亦不能与嬴秦抗衡;弱如卫国早就请做藩属。谁也不知道在战与降之间,哪个更具有选择的余地?毕竟几百年的传承之下风骨尚存,而铁蹄之下的冤魂惨叫同样令人记忆犹新。
流沙也不得不为将来打算。诚如日后站在咸阳高台上的嬴政所说:“帝国治下,绝不能容许墨家机关城这样的世外桃源和流沙这样的刺客团存在。”他要的桃源必须是疆土之内的方方寸寸,他要的规矩必须是秦律之上的庄重篆书。所以,究竟是陪同燕国和齐国做最后一搏,保持体面,还是如同罗网一样归顺于秦王,留得生机,就成了身为当时流沙主人必须考虑的那个问题。
有谁可以把酒相谈呢?
共同建立流沙的韩非已经不在了,引为知交的紫女也成了一段过去,剩下的,就是曾经的同门。麟儿曾经趁执行任务的时机悄悄回到咸阳,除了远远看看曾经单薄的夏府已经变得繁荣,就是替自家先生多望一眼闭门谢客的师哥——那个常来自家的访客。
燕春君曾说: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传说,何况是都城。盖聂就是咸阳城里最大的传说。街头巷尾的议论里,盖聂是出类拔萃的剑士,是纵横捭阖的谋士,亦是最受秦王倚重的国士。传说,秦王只有在他面前才能卸下心防,而盖聂也只有在他面前才能完成抱负。
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是达官显贵最为青睐的后起之秀,有女儿的人家也期待能与这样的人结为姻亲。奇诡的是,盖聂闭门谢客,私下从不与宫府之人来往,即便教授公子们剑术,也仅限于各自府内,授课时间一到,便再见不得人。婚事上则更为令人称奇。他似乎是柳下惠般的人物,当真是不将名姝放在心上,甚至秦王赐下的美人都被他一一婉拒,名目则是不愿辜负了女人们的一番情谊,还请为她们另择合适的夫婿。
那时,麟儿懵懂地期盼着他的种种借口都是为了那个在远方生活的师弟,至少这样能令她稍稍理解自家先生在无人相陪的夜晚里近乎癫狂的剑术修习。
赤练却是一声叹息。“他们两人都回不去了。”
“因为嬴政,还是因为燕丹?”时间久了,麟儿也开始放下对旧日国君的虔诚和对不共戴天之人的恐惧,“陛下”渐渐变成“嬴政”,“那个人”慢慢变成“燕丹。”
嬴政曾是卫庄恒久的噩梦,但他的怀抱强硬霸道而不乏温暖,滋养着帷幔后渐渐冷却的内心。两年时间,就算是一块冰,也该化了。只怕是一团火。不知嬴政会咽下去暖心,还是用冷水浇灭?
燕丹则是卫庄恒久的耻辱,在无边的夜晚里,在破碎的呻吟里,在浸透祍席的血红里,提醒他过去的愚蠢和轻信。逃离秦国后,他甚至还在为自己的这位知己找着借口,而韩国的黑铁狱终于明白无误地将这一错误烙刻进他的骨血中,让这一份仇恨伴随他生长,不死不休。
“不,都不是。”赤练看着她,眼中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悲悯。麟儿只记得她的话里充满伤感:“他们的心都太大了。”大得放不下对方,只装得了天下。他们不会再入彼此的梦境,亦不会彼此相拥,那份平常人看见最简单的陪伴,对他们来说已成为最大的奢求。
“伏念的心也并不小。”白凤冷冷地插话,这一次,他并没有绕开赤练所造的乐水亭,一反常态地依靠在四灵盘绕的柱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姐姐。“不知道他的心里又能装得下什么?”
赤练听出他的嘲弄,理解他为卫庄所抱的不平,勾起唇角,眼边凝出一抹难以忽视的妖媚笑意。“对,齐鲁三杰非池中之物,志不在小。”她毫不反驳,却是将白凤心中早已计划好的嘲弄言辞彻底抵挡。因为三杰之中分明有颜路在内,而颜路正是那个令他愿意倾心相托的男人。
那时,麟儿掩嘴偷笑,并不为自己的心上人也成了靶子而恼怒,反倒高兴自己未来夫君有那样宏伟的志向。或许,就因如此,卫庄才会爱着自己的师哥,不是为了他曾经的照顾,也不是为了他的渊博或剑术。卫庄只是爱着那个和他一样渴望指点天下棋局的男子,就如同左耳会爱上右耳一样。
但现在呢?
麟儿望着屋顶的木椽,越发觉得喘不过气来。盖聂毫不掩饰地与端木蓉同席,毫不掩饰地接过端木蓉递过来的碗筷,甚至会在落雪时站在她身后为她披一件大氅——而这,本该是他对卫庄做的。
麟儿猛地掀开压在身上的被子,直起身来坐了良久,忽然披衣起站到窗前。冷风袭来,浑身激灵,她却只觉得快慰,仿佛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孤身一人的卫庄。她负气似的盯住手腕上的蛇鳞状斑纹,想到当初双臂重生时的喜悦,几乎哽咽。
托公输家帮助麟儿安上新臂后,隐蝠曾在几人面前揶揄过卫庄:“你说,他这样对麟儿,究竟是为什么?”
苍狼也在一边接口:“是啊,赤练待他如此,也没见过他这么上心。”
隐蝠阴森地笑道:“莫不是他喜欢上——”话未说完,已被钉在面前三寸处的一只翎羽惊得闭上了嘴。
“你的话,太多了。”白凤立在无双的肩头,脸上仍是冷漠的。隐蝠看了看树边盘腿而坐的无双,又看看耳边的那根翎羽,终究没敢再说什么,讪讪地倒挂到一边的树上去了。
苍狼却不怕他,或许是因为他擅长驱使狼群,而此处又是密林地带的缘故,说起话来也格外硬气。“隐蝠说的,不失为一种可能。”
“是么?”又有人来,是极少参与他们交谈的赤练。此时她身着一件红色襦裙,头发也披散下来,未施粉黛的脸上散发出的魅惑强烈得可怕。
隐蝠以人血为食,供其餐饱的人里面也不乏美貌女子,早已对声名在外的火魅术有了免疫,她走到面前,也不过是一具充满血液的肉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苍狼与野狼为伴,对人类少有感情,他瞥了一眼面前的赤练,不耐烦道:“你似乎有一些高见。”
“高见倒是说不上,只是,我很讨厌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她环顾四周,视线扫过抱臂的白凤和低头逗弄谍翅鸟的无双,最终停留在抚摸狼头的苍狼身上,“新的任务来了。”
“知道了。”苍狼起身,作为杀手,他一向是合格的。无论是杀人还是其他,他一向精到,而且干净利落。这一点,连白凤都要甘拜下风。
看到唯一可能的同盟者走了,隐蝠也稍稍动了动,不管怎么说,赤练都是流沙的实际掌权人,尽管大家嘴上不说,可还是默默遵守着这一暗地里的规则,听她调遣。
“你是个聪明人。”赤练走过去,“近来南疆出现了不少奇人异士,想必他们的血会很合你的口味。”
“知道了。”这几年,隐蝠一直在南疆修习蝠血术,偶尔碰到一些难缠的敌人,卫庄也会选择把他派出来,不过赤练并不喜欢这种恶心的家伙,比起无双这类愚忠的手下来说,他要讨人嫌的多。现在,有了擅长易容的麟儿在,也该让他回到洞里去了。
“接下来,你打算让我们做些什么?”白凤瞥着她,从无双的肩头跳下,纵身一跃站到更高的枝杈上。
“这些小事,就不劳动你了。”赤练笑了笑,看向站起身的无双,“近来楚国旧部不太安分,有些人希望他们消失,借以分一杯羹,这一趟,要辛苦你了。”
无双点点头,从她手上小心翼翼地接过还沾着栀子花香的一卷漆封竹筒。
“地图上的字并不太难,我想,你应该能认得清。”赤练说完,又去看他的表情,无双始终没有说话,神情也是木讷的,就像这么多年一直以来的那样,那样平静地吃饭,平静地睡觉,平静地杀人,简简单单。
“麟儿怎么样?”无双走后,白凤自树上跃下,即便讨厌面前这个女人,他仍是要感激对方的救命之恩,不在人前时,也就少了针锋相对。但赤练并非每次都承他的情。“公输家的本事你应该很清楚。”
“墨家机关,木石走兽;青铜开口,要问公输。”白凤冷笑道,“墨家的人斩了麟儿的双臂,公输家的人用机器代替,事实果真奇妙。”
“更奇妙的是卫先生居然会对燕丹的侍妾这么上心,对吗?”赤练一时感慨,语调都与平时不同,白凤懒得理会,又碍于她刚刚不肯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故意换了话题道:“我只是不明白,流沙一向与公输家没有牵连,为什么这一次他们会帮麟儿。”
“因为卫先生答应公输家让他们见识一下鬼谷的机关。”赤练低笑了一声,言语里却并无半分可惜之意。
“你是说,自商君入秦以后,历代鬼谷弟子制作的机关吗?”白凤皱起眉,在他的认知里,卫庄一向厌弃机关术,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将鬼谷的东西随随便便示于人前。“麟儿,对他来说很重要吗?”
“你说呢?”赤练走了几步,坐到乐水亭里,转头问:“你也很好奇对吗?”
白凤跟着她进去,两人相对而坐。“你打算告诉我原因吗?”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赤练盯着眼前的棋盘,上一次因为任务而耽搁的棋局还原封不动地摆着,有几片叶子夹杂其间,用手轻轻捡去,便又可以下了。
“我只是猜测。”白凤拿起一枚手边的黑子,“或许,因为他们都是曾经被燕丹背弃过的人,同病相怜罢了。”
“卫先生是从最黑暗的地方走出来的人,他不会被过去囚禁。”赤练拿起白子,有些奇怪道:“你为什么用黑子?”
“他选择帮麟儿,或许就是为了不被过去囚禁,他在做与燕丹完全相反的事情。”白凤又拿起另一枚黑子,“至于这个,我大概记得有人喜欢占尽先机。”
“也许你是对的,”赤练看着面前局势,仔细想了想,落子道,“你现在做的,越来越像一个尊敬姐姐的弟弟了。”
“说不定我是错的。但那已经不重要了。”白凤把手上的黑子扔回棋笼,“而且,我孤身一人,没有什么姐姐。”
“白凤!”赤练站起身,冲着已经起身走下石阶的白衣男子道,“你知道为什么卫先生舍近求远,选择了公输家的机关和医家的药,而不是紫女留下的阴阳蛊吗?”
白凤的脚步蓦然停留。
“因为麟儿也是姬姓的后裔,她的身上流着和我们相同家族的血。”
“那又如何?”
“阴阳蛊原本是西岐用来驾驭死士的,有了这样东西,生死便再不重要,人随时都可以爆发出自己最大的潜能,战斗力无可匹敌。可有一点,这样东西是不能用在自己人身上的。”赤练转述着昔日韩太医的说辞,柳眉微蹙。
“那么——”白凤转过身,轻轻摸着后脖带有一片花纹的地方,“若是用上了,会怎么样?”
赤练道:“此物与姬姓的血脉相斥,虽然催动此蛊也能够令受蛊者温驯服从,但是每催动一次,对受蛊者的伤就深一分,需要忍受的痛苦也就多一分。时间一长,受蛊者也支持不住。而且,即便没有人催动,阴阳蛊依旧会吸食姬姓血脉的元气。”
“所以呢?”白凤嗤笑一声,“你是想提醒我继续寻找施术者?”
“我只是希望你能活着。”
“是么?”白凤看着他,良久,终于转身,“我讨厌你这副假惺惺的样子,你从没了解过我的生活。”你是高高在上的红莲殿下,而我,我是王室的耻辱,鬼山里的游魂,我带着母亲的诅咒出生,我本不该生存于世。
“白凤——”身后仍是低低的呼唤,但他没有回头,就像他当初毅然决然离弃九重宫闱,只作为流沙一员存在。
“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麟儿低低呜咽起来,压抑得仿佛盖顶的乌云。咸阳,夏府,爹娘,妹妹,乃至云梦,鬼谷,流沙,还有同侪的名字,都如散沙般过去,聚散流沙,生死无踪,或许正是这不吉利的名字种下了他们今日的分崩离析。想到这儿,呜咽渐成嚎啕,麟儿的双手像不胜身体负荷般紧抓着窗棂。月华透过细瘦的指尖落在她被风吹起的发上,散乱的影子摇摆在身后。
过了许久,久到麟儿已上气不接下气地跪伏墙边,失了年轻女子的绰约风姿,只剩残菊开败后凄冷的艳丽。她颓唐地站起,身体仿佛垮去,双手轻轻扶着墙壁,挪到最里处。在这里,有一只暗格,用以储备客人们不便见人的秘密,或是金银上币,或是玉石珠宝,有时还有些需要隐瞒官兵的东西。麟儿打开暗格,取出内里的木匣。匣子一开,是一只玄铁令牌,冰冷刺骨。她终是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抹了一把红透的眼圈,唤了声:“卫先生。”
盗跖听见的便是那一声口气一模一样的卫先生,像小儿女撒娇。以前听白凤说过,卫庄是将麟儿当女儿养的,当时他还不信,说是“这两人才差了多少,莫不是最后养到床上去了”云云,让白凤拿眼一横再不敢胡说。白凤低着头,看看盗跖又看看自己,忽然挺伤感地叹了一声,说了句“所托非人。”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盗跖这样英明伟岸的墨家头领自然心里如明镜一般,但他还是个贼偷,惯用花言巧语,左右不过是一个“哄”字,总能药到病除,让白凤还能生气以后躺回自己枕边,除了偶尔马失前蹄。那一次就是。
不管他说什么,白凤仿佛闭耳塞听,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后来他才明白,白凤自小没了父母,看麟儿受宠也仿佛是疼到自己身上,故而将这份感情看得格外重要,容不得人亵渎。盗跖的调侃算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之上,小半个月不受待见已经算是自己的幸运。后来,盗跖也学乖了,再不敢胡言乱语,倒是可怜张良,说不准要将昔日同僚当岳父一般对待,真是天可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