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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

  •   麟儿的棋下了半个时辰,算上其间大大小小的耍赖、悔棋后还是输了。她苦着一张脸,巴巴等着张良来哄,一只手又不死心地来来回回翻弄手边的棋谱。张良从未想过在智力上会落于人后,尤其是自己的女人,见她输了以后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倒想着下次是否多让几个子,也好让她全了面子,嘴上自然也不落后,句句都像是抹了蜜,不仅有道理,而且有情谊。麟儿这些年总被人宠着,除了在燕丹那里受了些委屈外,说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并不为过,张良几句好话很快让她笑逐颜开,还没一刻钟的工夫,人已经又拿起白子跃跃欲试了。
      张良最喜欢她这副样子,听得进劝告,从不意欲消沉,喜怒哀乐全在脸上,人又听话,不给他惹是生非,哪怕受了委屈也总将自己放在首位。于他这样的亡国子弟来说,算得上的绝佳的伴侣。
      但是,也有一点麻烦。那就是她对过去的眷恋太深。时过境迁,人绝不会回到过去。所以抱着那一点情谊又有何用?张良是从不会被过去囚禁的大才,这点来看,倒与师兄伏念有几分相似之处。先前他也曾修书给对方,无奈伏念果真将小圣贤庄的情谊随那场大火一起付之一炬,倒是他的夫人——过去的韩国公主红莲念旧,瞒着夫君回了一封,然而全是避重就轻的问候,到了末尾,甚至还扮成秦王的说客,谈了“战乱终结的好处”云云,简直摇身一变成了公子府的客卿。
      除此之外,就是另一名旧友卫庄。自雅舍那一次不快之后,张良已将他从故友的名单中剔除。若非江山传成了咸阳名副其实的消息海,张良是绝不会再踏进对方的大门——无他,五代为相的贵胄岂能原谅一个背弃家国的男人?想想便令人作呕。但有时张良却慨叹,叹对方毕竟待麟儿不薄,否则不会将流沙的令牌交给她——这可是当初高高在上的韩王用尽手段都没拿到的东西。
      “怎么了?”麟儿这一局又输了,她索性把棋子一丢,倒在张良的怀里,看他的表情变了又变,疑心道:“又想起过去的事情了?”
      “没有。”张良笑了笑,他很少同麟儿讨论复韩反秦的大计,一来是自己的夫人对此少有兴趣,二来是自己不希望她担惊受怕。
      “那是墨家的事情吗?”麟儿一向聪明,很多时候不肖他说,仅观察与他相交的人就能推测出完整的脉络。更多时候则是顾及着夫君,不肯将一切阐明,总装作无知,懵懂地看着对方。张良无疑享受着解惑的快乐,他拍拍麟儿的肩,道:“墨家与流沙一向不共戴天,这一次却要联合,对高渐离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可现在流沙已经与卫先生无关了。”麟儿倚着张良肩膀,不动声色地反驳着。张良却笑:“对高渐离来说,流沙就是一个收揽恶人的招牌,无论如今的流沙到了谁人手中,都洗不掉过去的烙印。”
      “那端木蓉呢?”麟儿猛然抬头望他,“她作为墨家头领,又是个大夫,却在医庄门口挂了‘三不救’的牌子,她的过去呢?墨家就不理会吗?”
      “你呀。”张良捏捏麟儿未施粉黛的小脸,“你把手伸出来看看。”
      “伸手?”麟儿奇道,“伸手干什么?”话虽如此,她还是听话地把手伸出来。
      “看见了吗?”张良将她的手在面前轻轻展开,“人生了两只手,每只手上都有五根手指。这十根指头平日里可是没有一根对着自己的。”
      “你是说?”麟儿看了看手,又看了看他,“你是说,人对于自己的错误永远是视而不见吗?”她转过头,张良不置可否,却揽了她在怀中,摩挲着她的脸。
      麟儿让他搂着,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皂香,腻声撒娇道:“我不喜欢墨家。”
      “我知道。”张良仍是在笑,“暂时委屈你了,等做完了这件事,你便不会再见到墨家了。”
      “什么?”麟儿未没来得及反应,却撞上他那双带着宠溺的眸子,一时有了些奇异的预感,隐隐觉得自己的夫君似乎要远离这些旧友,而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她脱口而出道:“你莫不是要隐居吧?”
      “不好吗?”张良看着她,仍是气定神闲的浊世佳公子模样,就如初见的那一天,他看着自己被斩断的双腕,轻轻站起身将自己的外衣紧紧裹在伤口之上的时候一样。“你不是总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不再搀和这些是是非非,给我生几个孩子吗?”
      话是这样说,可这样的话,便等于让张良放弃了过去的尊荣。这是麟儿所不愿意的,她虽盼着两个人能安稳地过日子,可也不愿成为夫君宏图伟业的绊脚石,甚至不敢明面上表露出对那些隐居夫妇们的艳羡。现下,张良还是发现了,麟儿有些懊恼,她怨恨自己为何不将心意藏得更深一些,慌不择言道:“那你的功名呢?张家五代为相,位在中枢。你不留恋吗?”
      “你说呢?”张良拍拍她的后背,视线朝远处望去,那里空空如也。七国未曾统一之前,客舍里都摆放着兵器架,各类名剑都放在上面,远远望去,连屋舍都多了几分侠士的气息。而现在,秦王嬴政统一六国的三年之后,列国皆已臣服,名剑名刀收入府库,其他的兵器则进了熔炉铸成今日咸阳宫前十二只巨大的铜像。至于他的凌霄,也许久不用了,因为城门盘查得严,便连带都没带。麟儿曾想过找法子混进货物中,他却拒绝了。其实他早就明白,刺秦之事并非单纯兵器可以完成,否则昔日的荆轲也不会身死事败。以前,墨家众人固然将账算在了盖聂甚至夏无且的头上,而他看得明白,荆轲的失败绝非剑术的失败。与此同时,他更明白,即便没有秦王,六国的王权也早已衰落,灭国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嬴政担下了这个恶名罢了。如今,六国的宗室已经入了咸阳,女子们或入宫,或入府,有些甚至已经诞下了拥有两国血脉的孩子,男子们有些担任了闲职,有些甚至就在分配的府邸中无所事事,还有些继续着过去的理想,著书立说、教上几个徒弟。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在嬴秦的强大军事力量中屈服,又在宛如蜜糖般的环境中沉醉,全然忘记了自己身为王室宗亲所要担负的责任。少部分也在暗中蛰伏,没有足够的机会不会出来。
      即便这一次刺秦成功,六国贵族仍是一盘散沙。这也就是张良过去三年一直迟迟不能拿出方策的原因。而另一方面,民间的反秦势力在几次大的围剿之后转入地下,化整为零后,由大型的武装对抗变成小股侵扰,反而比以前更为难缠,就算是手段颇高的十七公子也不敢夸口能将叛逆分子全部铲除。这才让他动了心,答应了逍遥子的邀请。此外,逍遥子联络他后,又向他引荐了不少朋友,譬如农家几堂的人,只是,农家一向跟楚国势力有所勾连,即便真的复国,他们要助的也会是交情不俗的楚国,而非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韩国。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那位神农堂的刘季便颇为有趣。此人好赌但不善赌,豪爽但不宽裕,不过不管输赢,他的脸上总挂着笑容,就像是他并不真的在乎一样。两人没有过深的交流,张良只能凭借几面之缘对他进行判断,或许有一天能和他把酒言欢也说不定。届时定要看看这个男人心中到底想了些什么。
      至于现在,张良很清楚,他需要这些江湖人士对抗嬴政,他要测试一下,这些人究竟是了不得的壮士还是乌合之众,若是前者,那他便需要在暗中寻得一位有能的韩王后裔,慢慢进行复国大业,若是后者,则需要继续等待,正好陪伴麟儿过些安生的日子,这些年,也的确苦了她了。
      于是张良笑道:“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既然祖父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还要那些虚名做什么?倒是你,你在咸阳有亲人,好不容易回来了,抽空回去看看吧。”
      “你不怕——”麟儿望着他,脑海中浮现起之前偷偷去了夏府的事,一时间又愧疚得无法自已。
      “怕什么?那件事以后,夏家蒙难,你妹妹也受了不少苦,如今你大父不在了,父母又都守孝归乡,偌大一个咸阳城,就剩她一个人了,你去看看她,就算是墨家也不会说你什么。”
      “可——你不怕泄露消息吗?”麟儿又问。
      张良道:“上次在桑海,你妹妹将你绑了,就是怕你掺和在这些事情里,你是她姐姐,无论你做过什么,她都不会忘了你。”
      “那——那我就去了。”麟儿低着头,不敢让张良看到自己眼中的憧憬,继而听他嘱咐道:“但你还是要小心,别让其他人发现了。不管怎样,你现在同我在一起,已经不是夏府的大小姐了。”
      “可我愿意做你的同谋。”麟儿将他的手反握住,柔声道:“除了张夫人的身份,别的我都不要。”
      “那,就请夫人就寝吧。”张良把她放在祍席上,捋过那一头不输绸缎的乌黑长发,眼中柔情万点,“今晚,有位朋友过来,你先睡,不必等我。”
      “嗯。”麟儿应下一声,待他走到门口,忽然又道:“小心些,子房。”
      “放心吧。”张良笑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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