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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鹿鸣宴(上) ...

  •   当晚,赵夜白没有回来。从那日起,将近半个月,他都没有在公馆里现身。陈望舟得到严先生被释放的消息,还是两周后,在报纸上看到一则记事,“盐商严中乐幸脱囹圄”,里头说在总统的亲自干涉下,徐州司令部释放了严中乐,之后反而因祸得福,政府特批,给了他长江一带五个口岸的精盐销售权。陈望舟想是公家的表示,对严先生蒙受不白之冤的一点补偿,看到消息时,不由吁了口气。
      至于赵夜白迟迟不归的原因,三日后,在一份官办的报纸上也有所记载。“督军赵夜白,领总统之命,率直隶督军府精锐,赶赴关外,增援陕西督军,剿灭流匪。”去年关外大旱,致使农民流离失所,陕西督军,及下属的一帮官员却只知敛财,苛捐杂税有增无减,民众不堪其压迫,只好起来反抗,反被划为“流匪”一党。关外局势的黑暗,卫总统也有耳闻,只因陕西督军手握重兵,在以武力对抗南方革命党一事上又态度强硬,难得旗帜鲜明地站在总统一边,现下有难,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赵夜白曾与陈望舟谈起过陕西督军其人,辞色中毫不掩饰鄙夷之意,依赵夜白所见,先不说贪财重利,此人治陕多年,论文治论武功,全无一点政绩,实乃庸碌至极之人,却把持着一省长官这样的要职,只能说是国之不幸。
      如今赵夜白率兵出征,却是为了相助深恶痛绝之人,镇压走投无路的百姓。政治盘面上的朝三暮四,让陈望舟既感到困惑,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尤其在经历了一些事后,他已经没法像从前那样,单纯地将赵夜白视作禄贼一流。想到广定县参事会上,那人力挺自己的目光,彻夜伏案书斋里,埋首于文案中的身影,以及商会上慷慨陈词的声调,赵夜白在他心中的面目,变得愈发模糊。
      有着千面像的督军,无人能看破他的真心,又或许他的真心,恰恰体现在变幻的表象中?
      曙光给骨质磁盘上镶了一道金边,餐桌上的红茶已经放凉了,陈望舟端起杯子,把最后一口含入嘴里。他不惯于揣度人心,赵夜白的心思他想不透,也没有时间多想。今天是剧社排练的日子,吃完早饭他就得动身。
      回到房间,从抽屉里取出剧本和注意事项列表,装入丁月虹缝制的布包里,换上长袍,把围巾系在脖子上,掩好门,走下楼梯。陪同他外出的随从,已站在一楼的玄关前。自从小薛被罢职后,这个任务就成了轮流制,每次都会换作不同人。今天当班的,是个年纪稍长,面色发黄的听差。
      一切似乎都和平时一样,直到那个听差走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却又一板一眼地道:“陈先生,督军有令,今天您不能去剧社。”
      陈望舟愕然,抬眼看了下那人,往前走去:“为什么?”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命令是倪副官传达的,他说督军交待,陈先生如果觉得气闷,可以出去散心,但不能去参加剧社的排练。”听差横在他面前,阻拦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开什么玩笑!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过去,请让开。”陈望舟情急,伸手想拨开对方,却发现再怎么使力,那人还是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陈先生,督军既然发话了,请恕小的不放人。”低声下气的央告,隐约透出了抱歉,和寻求理解之意。
      陈望舟霎时明白了当下的处境,知道多说无益,他停下脚步,也用近于恳求的目光,直瞅着面前的人,眼眶里隐隐有一层雾气:“那……那督军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放我去?”
      那人踟蹰了半响,决定还是据实相告:“恐怕暂时是不行了。督军特地嘱咐,这一阵子,您都不许去剧社。如果您拒不听从,不得已会采取一些手段,到时如果对您的友人造成不便……“
      “这太过分了!“陈望舟愤慨地叫出声来,他感到身体里的血一下子涌向头顶,满脸憋得通红。按照两人的约定,该做的事,自己都做到了,凭什么还要被禁足?赵夜白这是存心的,这场演出对自己有多么重要,他不是不知道。虽然不清楚赵夜白有什么目的,但既然不让自己去剧社,就也能不让去学校,不让见朋友,直到一步步的,断了他原来的圈子。他知道自己唯有选择服从,因为他逐渐了解到,赵夜白说到做到的个性,如果今天硬闯出去,这笔账,很可能算到整个剧社的头上。不想毁了剧社的大计,让大家的梦想夭折,就不能不放手。陈望舟又恨又痛,此时只想大叫大嚷,随便找个人,将揪心之感一股脑宣泄出来。可是讽刺的是,他那一向过人的自制力却习惯性按捺住冲动,告诉他听差们的立场也是身不由己,不可迁怒于人。
      一方面愤怒不已,一方面又觉得灰心,陈望舟一咬牙,“我知道了。”言毕扭头离开,咚咚走回屋里,长这么大头一遭,重重地把房门摔上。
      **********

      “这两次排练,你怎么都没来?大家寻你寻不到,都快急死了。”一周后,英文阅读课刚下,冯萃民就径直走到陈望舟的桌前,冲口问道,语气有些着恼。
      “萃民,正好有一件事,要与你说。”陈望舟低垂眼脸,睫毛止不住地颤着。冯萃民知道,这个看上去清淡温和的朋友,心事却比一般人都重些,一旦露出这样的表情,必是有些解不开的心结,内心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只听陈望舟低低地道:
      “我要退出剧社。”声音轻得如风吹芦苇,对冯萃民来说却不啻于晴天霹雳,他怔住了,问:“你说什么?”
      “我要退出剧社。”陈望舟重复了一遍,用牙齿咬住了下唇。不这样做的话,他觉得自己没法顺顺当当地说完一句话。
      “突然说这种混账话,你是发什么神经了!“冯萃民大吼一声,攥住陈望舟的手腕。对陈望舟,他从未用过这么大的嗓门,这么大的力气。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萃民。剧社,我是待不下去了。”每说一个字,就像在心里剜上一个口子。陈望舟眼前骤然变暗,在自己和所喜爱的人,事之间,裂开了一道鸿沟,而且在不断加深,扩大。
      “都到这个份上了,你居然说要退出?你知不知道提示人有多难找,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让剧社全体成员,还有尹大哥,有多难办?”冯萃民的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责难的语气能灼伤人。
      “我知道,我辜负了尹大哥的信任,也愧对剧社所有人。帮我转告一声,就说,我真的对不起大家。”陈望舟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微发抖。可以的话,即便决定退出,他也想亲口说出。可是如今,连见面都成了被禁止的事。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说?”冯萃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因为……恐怕从今以后,我都去不了剧社了。”说完了就一阵揪心。
      闻言,冯萃民一拳擂在桌上,激奋地嚷了起来:“望舟,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会无故这么做的,要是有什么苦衷,就说出来啊!”
      说,说什么?说我被督军软禁着,作为一枚棋子,正在替他卖命吗?陈望舟茫然地笑笑, “只是生病以后,身体没能恢复过来,看样子,是坚持不下去了。”顿了顿,他苦涩地道:“之前夸下海口,说不会影响排练,是我在逞强。”
      冯萃民把手扣在陈望舟的肩头,大力摇撼了下,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深切地说道:“望舟,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都看出来了,最近的你越来越不对劲。为什么你举动不自由,每天都是来去匆匆?为什么上学放学,总有人跟在身边,与其说是接送,更像是监视?为什么你刻意避开所有人,就连对我,都保持着距离?这些事,都不是一天两天了,开始我还以为是你生病的关系,但现在看来,绝非那么简单,不然你看上去,不会这么疲倦而小心,就像在躲债主一样。告诉我,你现在住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你到底在躲避什么,又在隐瞒什么?”
      隐瞒的东西,太多了,从一开始便是,有关气的异状,他从未对冯萃民坦诚相待。
      甚至谈不上有多秘密,他只是不愿意说,因为不知道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冯萃民是否还能将他,当做是个普普通通的朋友。
      对付不了的事,不如不要发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就是他软弱的人生原则。
      即使可以为退出剧社找到一百条苦衷,做决定的终究是他自己,他不是不能够试着拼个鱼死网破,却没有选择这么做。比起赵夜白,他更应该怨怪的,是自己。
      “你不愿意说吗?”
      陈望舟肩膀轻微地挣了下,往后一缩,冯萃民没想到会被晃开,平时总是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一瞬间撑开,布满了迷云,失望之色尽堆眼角。陈望舟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掉过头去,轻声道:“萃民,虽然现在不行,但终有一日,我会把个中原委,俱实告诉你。”
      不知道冯萃民有没有被说服,只是不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身离开。
      ***********

      清明过后,连日阴雨绵绵,气候转寒。北地春天历来多风少雨,干燥的风里携着黄沙,刮得远近一片迷蒙,大白天就是一副浓雾深锁的景象,整座京师都成了海市蜃楼。偶尔下一场雨,也是湿漉漉的泥点子,没一点温润如酥的情味。这一日傍晚陈望舟冒着细雨从学堂回来,进了公馆大门,正掸着身上的雨水,却见有半个月不曾谋面的倪副官站在台阶下,依然是一脸持重的表情,见他进门,迎上来问道:“陈先生这半个月可还安好?”
      虽说是断了和剧社的联系,这几日脑海里像走马灯似的,放着排练时的画面,一想起来,心中就梗梗作痛,自然无法像先前那样,和颜悦色地互相问候。陈望舟只冷淡地应了一声:“好。”倪副官听他声调抑郁,脸色也不似平日里的柔和,便不多话,直奔主题:“督军让我来接您去天和路十二号参加晚宴。”
      京师无人不知,天和路十二号,那可是市长的官邸。陈望舟蹙眉:“去那里做什么?”
      “今晚市长家举办慈善舞会,督军也收到邀请。督军下午刚抵达京师,来不及回公馆,预备直接去赴宴。他说在会场与您会合。”说着,倪副官从上到下,审查了一遍,正色道:“跟我来,我给您换一套礼服。”
      风雨晚来渐息。天和路今晚车马络绎,热闹非凡,市长官邸里数百盏彩灯点得四下通明,光华直泄到门前的大马路上。脑后兜着风帽,肩上裹着披肩的名媛淑女,被男伴们从车里搀扶出来,吊着膀子,踏过被雨水濡湿得柔软如毡的草地。陈望舟夹在数不清的宾客中,在门口先接受诸般盘查,然后步入大厅。倪副官让他在廊柱边稍作等待,说去跟督军通报一声,随即就被人潮冲散了。
      陈望舟靠着楼梯边的爱奥尼亚石柱,意兴阑珊地看一对对嘉宾们从面前走过。人人都是一脸志满意得的神情,充耳尽是高谈阔论,或莺声燕语。打扮考究,胸前勋章闪亮,谈吐风雅诙谐,有美貌佳人相伴,这些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天花板上的大吊灯炫彩流光,被墙上的一排排镜子一反照,火树银花怒放,强烈到让他头晕眼花。他知道自己在其他人眼里估计也是个怪人,身处繁花锦绣堆中,却落落寡合,一身冷气,如同是八大山人画上的一只鹳鸟,掉入了金粉卷轴中。
      不过在这短短的十来分钟之内,就有几个熟人从他面前经过。周时谦是和一群官差模样的人一起来的,那些办事员穿着统一,态度拘谨,簇拥在前后左右,这般逢迎,才看出素来平易的周时谦,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万鹏程独自一人前来,不改其戎马本色,穿着海蓝色将官军服,带着饰有白色鹭鸶毛的叠羽冠,披着绶带,腰上配的指挥刀在行走间铮铮作响;刘元亨依旧姗姗来迟,他也是穿着制服来的,胳膊上挽着一个秀美可人的女子,额上覆着垂丝似刘海,梳横爱司髻,有一种不同于闺阁之人的明快气氛,二人的到来引起了周遭一片评头论足之声。
      “他还真把沈寄芳带来了。”有年长者叹气道,“一个戏子,下九流的行当,居然也能登大雅之堂,正所谓世风日下啊。”也有人语带羡慕之意:“别说,这两人站在一起,也堪称郎才女貌。”
      “后面跟着的那人,不是沈寄芳他哥郑寄玖吗?”“他来算什么,妹子攀上高枝,跟着沾光吗?”先不说那些风凉话,郑寄玖一来,便有看杀卫玠之势。便是在一众西洋打扮的男子里面,手臂上搭着褐色长袍,灰布长衫外配以藏青色竹叶暗花马褂,同色坎肩和黑色长裤的郑寄玖显得尤为卓尔不群,如山岩上的一棵劲松,中正傀俄,风神俊秀。陈望舟想起两个月前义演当中,刘元亨投向台上的热切视线,不由多看了此人几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鹿鸣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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