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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太阳照在长丹湖上(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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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长丹湖湾东队的男劳力在几年前的食堂里亦即如今的常用会场里开会。姬荣华队长先谈了自己于头夜想妥了的事情,然后,要求到会的其他同志就事情展开讨论。
于是,有了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
“请一个个地大声发言!”姬荣华说。
“我同意!”昌浩高声地响应。
沉静片刻后,姬昌怡微笑着说:
“当真要人人表态,大家就划快船。我们分两步来。二十三户,队委会五人包括贫农组长六人占了九户,差不多过半数了。队委会先说,我群众后说。”
“好。”姬荣华说。“请另几位踊跃发言!”
妇女队长王仙的老公姬从尼说:
“这开荒挖湖田、围湖田,于妇女来说,是很辛苦的事情,又偏偏主要靠她们来做。这个会,应当有她们参加,要她们统一思想。到时候,这湖田白挖了,最先心痛的,是她们。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只心痛、不怨声载道才好。我个人,无可无不可。”
老副队长昌法“嘿嘿”地笑笑,说:
“只代表‘个人’!作不了堂客的主?”
“在我的家庭里,女人不是‘客’。她进门之前,就约定了男女平等。她也是主人,我代表不了她。”姬从尼平静地说。
啊。也罢。昌法说。我代表我的大家庭祖孙三代三家人说几句。去年,开湖田有了好收成,今年开湖田就成了必然的事情。但这开湖田的事,按常理是要待夏季雨水多的日子过后才能作考虑。有的年份,水当时退走了;有的年份,是到秋末才退尽的。要是遇到秋末才退的年份,这早早地挖了田到时栽不成晚谷不是白挖了?我看大家要担虑或者反对的,无非是这个。提前三个多月,就空闲早早地挖了田,捡走了草蔸,平整了田面,做了田塍,到夏末抢栽晚谷的忙时就不用费平田做田塍的工夫,除草也不必再费大力,既利于抓住季节,更重要的是可以尽可能多地开湖田或者说扩大种植面积,这一大好处,正是大家盯着的,要是遇上了去年那年份,正好! 只是,是么年份,哪个算得出?诸葛亮也只算得三五日的风和雾!一句话,要怕,怕不了,胆子放大些,要吸取往年的教训,特别是要吸取去年的教训!
“贫协小组”组长姬全江连忙说:
“说得很好!我代表贫协小组,支持队长的革命行动!”
“你代表不了我!”贫农姬从坤说:“家长制,本身是封建的与革命不相容的东西。”
“照你这么说,我是封建人物、是□□的了?”
“你不配为‘人物’,你只是很一般、极平常的人!”
“么样?是□□想炸平庐山?”
“比作毛主席,可笑不自量!”
贫协组长将面前八仙桌猛力一拍,同时站起,吼道:“老子开除你!”
“老子我量你小子没这能耐!”
“像么话,像么话!”姬昌怡说着站起来,他制止从坤道:“他是爹,你是孙,忘啦?”
年轻人姬从坤移脚往食堂外走,边走边说:“开么屌会、是么屌会?无知!”
从坤走了后,气得全身颤抖的近五十岁的贫协组长,被旁边的姬荣华连劝带按的落座了。会议继续往下开。
最终,多数人通过了姬荣华的提议。
再日,以妇女为主力军,开始围垦荒湖。
虽然天气晴朗了,但因“烂春”几十天,大地依然是春寒料峭,犹如头年冬腊月里的温度, “季节”不饶人,姬荣华毅然决然地率领女将们下湖垦荒。
姬荣华要十三岁多的“女儿种”小丹桂也下湖。姬丹桂是“半劳动力”。但其他半劳动力不下湖,只做旱地的舒服事。刘珍珠支持老公的垦荒抉择,但她却开玩笑说:
“下湖垦荒是大人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为难我们的女儿种呢,历来当官者少不了照顾自己的亲人,即便是皇帝大圣人,莫不是这样,古有‘一把黄(皇)伞照家人’的说法。”
姬荣华回敬道:
“主席革命是带着亲人们上阵的,并且向革命事业贡献了几个鲜活的生命。我姬荣华今天向主席学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姬丹桂接腔说道:
“就是嘛,革命是要带着亲人上阵的。爷向主席学习,我向杨开慧学习!”
“你这傻子!”刘珍珠笑着望女儿呵斥道。“杨开慧与主席是什么关系?你与姬荣华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说向主席的女儿李讷学习呢?”
姬丹桂“嘻嘻”地笑笑,不再作声。这种笑声与笑态,极像当年的细花子。姬荣华因之怵然。
刘珍珠言有尽而意未了,心中平添了烦扰。
姬丹桂历来认为父亲是男人中最好的最值得尊敬的那一部分中的一员。已经“醒事”并且非常醒事的她,现在就想着将来一定要嫁一个像父亲一样优秀的男人。她甚至因母亲拥有这样的男人而心中莫名地烦,恨不能跟母亲狠狠地打一架或者吵一架。这天晚上,于梦中,她朝隐约可见的然而心仪已久的男人喊“老公,他爷——”,但是,该男人没有理睬她,结果才明白“那是父亲”,她哭了。
于垦荒,姬丹桂很听父亲的话,天天下湖,出工走在前,收工落人后,做事不偷懒,只一心想着“帮爷的忙,带好头”。
因姬丹桂的影响,学生们星期天大都下湖帮大人拔草或搬土块(这种土块是荒草烂结而成,很轻)。土块由高处传递到低处以“平田”,或者传到小泥堆间的直线上垒田埂。做这种事是围垦过程中最舒服的事。
最难的事是在泥深草密菱角刺多的水洼中“挖田”。女将们(大姑娘和青壮年妇女)就整天陷在这泥深约达胯根的水洼中挖田,或者如卷地毯一样卷密布的水葛藤,而将这泥卷用作围田造田埂。挖田时,水常常飞溅到人身上。身前虽系了尼龙布,去不能遮脸,冰凉的污水浇了脸面和眼睛是难免的事,所幸天天有太阳照在这长丹湖上,温暖的阳光使人们对于冰凉污水浇脸面不怎么觉得寒冷难受。
挖田和卷水葛藤,那手上与脚上,难免扎进菱角刺。这刺有的当时是拔了出来,但那空洞随之就被污泥填充而困扰了;有的刺就断在里头,得待到收工回家往外挑。
“挑刺”和“挑泥”几乎成了家家户户的家常事。好在这种污泥不象城里污泥细菌多。这污泥进了刺孔不烂肉。但是,挑刺时,那针尖事先若不往头发上擦几下,挑出第一枚刺留下的洞就难免蓄脓,大概是针尖的细菌进了肉里。而针尖擦头发的原理,大概是头发摩擦生电灭了细菌,或者头发的物理作用直接刮去了针上的细菌。
农民一般不论原理,只沿用祖传习惯。以前上山砍柴扎了刺,挑刺就依祖传习惯,事先将针尖往头发上擦几下。
倘或挑刺不彻底,留了刺尖刺毛于肉中,则是遗祸于未来。未来就见有蚕豆般大的硬坨于肉中形成。这硬砣是生理应答反映的结果,硬砣的中央就是那遗留的刺。这种情况,多见于脚掌。走路时,硬坨同脚趼一样,枕脚痛。多数人不知这就是刺引起的“刺包”,就让它同脚趼一样永存。
挖田基本是站着的,回家时,胯痛腰亦痛。荒湖之中,四野茫茫,尿来了,要屙尿无处去,无异性在场时,屙尿“就地开花”;若有异性(有时姬荣华发癫要带队挖田),几个妇女围成圆圈,轮流往中央蹲。后蹲的,那胯根所接触的泥中,难免有别人的尿水。反正,围垦荒湖,苦不堪言。要不是头年良好的种植效果让人有憧憬的根据,则没谁乐意做这事,没谁愿意做这事,没谁肯做这事。现在,女将们虽肯而且自愿甚至乐于围垦,但谁都巴望或扳着指头算计着:我还有几天来那个?来了那个就有了正当理由不下湖,要穿着布鞋在旱地上呆几天,哪怕是象男将那样挑粪桶!
不过,小丹桂不是这样。虽然她才十三岁多,是小孩,不属于“女将”,可她还是有“那个”的时候。她也懂。这天,她来了“那个”。头天无防备,是普遍现象,而第二天至以后几天应当不下湖,可她第二天就下了湖,也正好遇上星期天,和一伙小学生们在一起传泥坨。及至半下午,裤子忽然湿了一边,她还弯腰搬泥坨发给学生。
接丹桂泥坨的学生就是姬治水。一块大点儿的泥坨飞到治水手上,治水接不住,掉地面上了,掉在姬丹桂身后不远处,治水捧起泥坨于抬头的瞬间,偶然发现了姬丹桂湿裤子的情况。
治水以为姬丹桂累得撒了尿,便前走几步,弓身帮姬丹桂发泥,并且,低声地对姬丹桂说:
“桂姐,你累得尿了裤子呀!让我来发泥,你回家换裤去吧。尿了裤,弟看见不要紧,后头还有别人呀,别人看见会笑话姐。”
默默地发出几坨泥后,小丹桂低声地说:“这不是尿,是血,是每个长大了的女子都要流的,一个月一回,叫做‘月经’,不丑的,哪个会笑话我呢?!”
再默默地发出几坨泥后,小治水说道:“桂姐,发泥比传泥累多了,你不要再发泥。你出这多血,肯定伤了身子,你就站在我身边接泥,我包蹲着捡,好不好呢?”
“你受得了?”
“我只捡泥,不象你这样又捡又抛,会没事。”
“好。你捡一阵,过后,我替你。捡泥也比传泥累的。”小丹桂言毕,就直起了腰。腰一伸直,头顶顿时供血不足,小丹桂眼前一黑,昏倒了。
小丹桂的事迹,激励了大家,又一个劳动竞赛高潮,在长丹湖上悄然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