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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引子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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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睛很……”眼中有怔忡的笑意,箫王爷的手情不自禁抬起,手指尖抚上初意的眉目,顿了顿,只低声道,“很好看。”声音里带了点寂寞,尾音断了线似的沉没下去。
他的指间有微凉的温度。
热意却从那一点温凉似涟漪般蔓延,在脸上腾烧起来,初意的眼眸像是龟裂干涸的土地变成了沃田绿野,由无神的木讷渐渐转为灵彩四溢。忽然竟像另外一个人。也或者说是从另外一个人又变回了原本的自己
他的世界在一瞬间有些模糊不清,仿佛变得像……一个梦。关于最初的世界,有着最狂肆以及最鲜艳的色彩。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大风呼啸而过,他心里一个荒芜的地方乍然间草长莺飞。所有的尘埃喧天扬起,落下时筑成了楼台亭阁。植物绿得柔嫩,绿成一团模糊。墙朱红,瓦金灿,天蓝得烂漫。颜色开始疯狂,它们在奄奄一息的将死之际忽然获得强大的生命力,完美地铺陈开去,是一个——因为眼瞳中印出的那个人——而出现的世界。
最初最美好的世界。本以为将在懵懂无知之际失去它,看着它一点一点逝去而无能为力。灰色已经在他的身体上结了一层阴翳,可那个人指尖一触,就把它们打碎了。
初意凝视着萧王爷,专注得近乎虔诚,他想,如果他的出生带着使命,使命便是找到这个人吧。有生之年,终于相逢。唇角不觉勾起一点温柔欣喜的弧度,那笑容就似一朵芍药缓缓在晨风中舒展绽放。
萧王爷看着他的笑容,眸中竟然一点一点浮现出惊意。他怔怔放下手,烟花照亮了他的手指,又暗了下去,他沉沉道:“走吧,我们回王府。”
“我……”初意笑容顿住,眨了眨眼,梦的氛围稀薄开去。面前人高冠锦服,气质高华,不威自怒。不说面容是挑不出丁点瑕疵完美,连神情亦精致高远如同神佛面具。即使那么的近,还是像离得很远。初意与很多同龄人的不同就在于,他早已习惯从不切实际的想像中清醒。
现实永远是所有人现实,梦只是他一个人的梦,活在现实之中,如何能在一场梦中永远不醒?
看他面上的微笑被慌张取代,萧王爷微微蹙眉。
“我……”初意低下了头,口中嗫嚅着,“绿梅姐救了我,我答应要做工还医钱。”这样说着,不安的心便在苦涩里的安定下来。
萧王爷还是蹙眉,有些探究地盯着面前的孩子,他随口道:“这个好办,你不用担心。你是本王府上的人,人情自然有本王帮你还。”
初意垂下眸子,沉默不语。
“在担心什么,告诉我。”忽然,萧王爷放轻了声音,然后见他还是不说话,又沉了嗓子,“是怕回去还有人欺负你?本王保证,再不会了。”
一时间有些茫然,初意踌躇片刻,声音低如蚊蚋:“王爷,我娘曾经告诉过我,世上的一切皆有因果,事情有因有果,绝没有凭空白来的东西,人不应作非份之想……”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小声,他已经很明白的非份之想是什么。
“哦?”顿了很久,萧王爷才缓缓道,“你娘……是这样说的?”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放软了声音,“那本王告诉你,本王想带你回府的原因就是本王喜欢你。从第一次看到你,就很喜欢你,是本王想要你陪我。”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往事,声音有些飘忽,“所以你只用回答愿意还是不愿意。”
心脏像忽然间被一只手抓住了。像哪里碎了一颗红石榴,令人心悸的破裂声后,弥漫起微甜的气息。初意在那一瞬间,像呆掉的小狗。
看着他的表情,萧王爷默默想道,果然还是个孩子,会因为这样的话开心。他心情愉悦起来,竟起身折了腰小心避开了伤处把初意抱了起来。
这孩子的面庞,皮肤,肌肉,骨骼都让他觉得梦一般的美好,也有着疼痛。
对着那双睁圆的眼睛,他道:“走吧,我们回家。”多年来已甚少有如此满足的语调,话出口,就连自己也是感慨。
方才还是种弱不胜衣的风情坐在琴案后,楚绿梅此时已低着头跪在院里,平静宛似一块石头。墙角有积雪未化,庭下也结了薄霜。而屋檐下一排花灯依旧温暖皎然。
闻得脚步声,抬头,见萧王爷抱着初意,面上也没露出什么表情来,只对着萧王爷拜了一拜。
“这是做什么。”一把疏冷的声音,照旧听不出喜怒。
楚绿梅抬起头,嗓子微抖:“绿梅不是要与王爷为难,只是想要王爷一句话,楼凤劫他这回真……真是没救了吗?”
萧王爷自上而下看着她,不说话,眸光是冷的。不是刺骨的那种冷,只是淡漠得令人心寒。
他抬起脚步欲走,却听楚绿梅哑声道:“王爷这些年来喜欢来我这听曲,绿梅一直知道缘故。所以绿梅此刻的心情,想必王爷能懂。”
“你既然知道了无法为他求情,又何苦如此。你我又如何能比?” 萧王爷低叹,声音中竟带了一丝涩然,“能罢了,不如便罢了。”
他说最后这几字的时候,舌尖抵着上齿腭,嘴唇轻碰,吐出几许气息,幽惘得像山间的风。
“王爷……”楚绿梅本是出身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又是性情淑婉,可作了官娼这么久,骨子里未免也熬出了些气性来,她禁不住冷笑,“是啊,我这下贱之身怎么能与王爷相比。我的心情,又怎奢望王爷懂得?”说着声音里已带出几分凄楚。
“绿梅,你是聪明女子,何必说这样的话。” 萧王爷平淡道,“楼凤劫若真的那么好,你也不用等到了现在。你一心等他来为你落籍,他却未必受得起你相许一生的心意。”
楚绿梅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她的心情或许萧王爷不能完全懂得,但她的心思他却是明明白白。轻轻咬住唇,半晌方道:“那也与他无干,是绿梅自己求得太多。况且,我怎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他既犯了错,就要受罚。”语气寡淡无情,“你以为朝纲律令都是儿戏?”
两行泪水划过脸颊,楚绿梅没有回头,但萧王爷的眼神仿佛已出现在她面前,是一种让人害怕的空无和淡漠。
元宵夜没有宵禁,大街上热闹的浪潮直扑面而来。
宝马雕车香满路,罗绮微风轻度,箫鼓喧天,十里燃绛树。
花灯簇簇如夏初时节枝上挂起的樱桃,街上也有用草缚成龙,外面用青布遮了,内里却密置烛灯,远望若火龙欲飞。酒楼上言笑正酣,戏台上新戏又起,贵妇人围在街边关扑兴正浓,小童挑着玉壶灯在小桥垂杨畔欢快奔跑……
初意趴在轿窗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不自觉脑袋伸出了轿子,不防一边哪个路人忽然展了扇子,差点打着他的脑袋。
萧王爷便吩咐轿夫走慢些,他问初意,声音里隐隐带了点莫明的感概:“好看吗?”
“嗯!”初意重重点头,也没回头。第一次坐在轿子上这样把一条街从头看到尾,顾盼之间,这京都的元夕之夜,充满了各种被拉长变调的色彩。其实这样很多东西是看不真切的,可他还看得目不转睛。因为这红尘烟火气息是那样的热闹和温暖。
“那就好好看吧。”竟是有些伤感,话语声一字一顿的轻缓。
萧王爷从另一边窗口望住天上那轮剔透晶莹的月亮,不知想到了什么。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迷惘喧嚣的夜色里,响起一把清亮的嗓音,歌声和着一阵笛声一路上扬,似乎要追逐那腾飞的烟花。唱到最后四句,竟然是反反复复,不肯停歇。似在无边绝望里,有一种甘心的沉溺。
过了一会儿,初意合上了帘子,轿子里空间也不太大,萧王爷笑了笑,指了指自已的腿,他略迟疑了一会儿,便蹭过去轻轻趴到了萧王爷的腿上。
又迟疑了好一会儿,被萧王爷身上轻淡的檀香气息笼住,初意屏住呼吸,蚊子似的问道:“刚刚绿梅姐是为谁求情?”
伸出手去捏初意的头发,萧王爷答得漫不经心:“她喜欢的人。”
“楼,嗯……凤劫?” 初意当然知道楚绿梅口中那“姓楼的”不是乞丐。楼凤劫抱着他擦药时,他模模糊糊有些意识。当时闻到他衣服上有很淡的白梅熏香,听到他的声音觉得熟悉,眼睛便虚开个缝,眼前人依稀一个极度俊秀风流的轮廓。
“嗯。”
初意咬了咬嘴唇,眸中闪过一丝忧虑:“他是犯了很大的错,王爷也不能救他吗?”
沉默一会儿,却听萧王爷道:“倒也不是。”声音淡淡的,“可他惹了我不高兴,我救他做什么。”
“但是绿梅姐喜欢他。”初意声音低下去,垂了眸子,眼眶却微睁。似不信萧王爷这般无情。
“也许每一个死囚都有的人爱,那么因为有人爱着,做错了事便可以不受惩罚了吗?”萧王爷悠然道。
“他会死吗?”初意皱眉。
“他犯的事,依法应判菜市口斩首示众吧。但是看在楼老丞相的面子上,皇上大概会赏个全尸。”
“求王爷你救救他吧……”闻言心乱如麻,再忍不住,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也是萧王爷的语气让他慌得很了。萧王爷这般密不透风冷淡,总让求他的人无法可施,却又不能放弃,最后便只能扔了尊严求告。
感觉到初意的语气有些不同寻常,萧王爷眉稍微动:“怎么,你认识他?”
“若不是他救了我,初意大概活不过年节吧……” 初意眨眼,语气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委屈。若不是遇上了楼凤劫,大概过不了几日就会去地下和家人相会了,也再不可能知道萧王爷然还会来寻他。这一饭之恩和救命之恩,大概涌泉相报是不够的,必得一生铭记心头了。
“他救了你?” 萧王爷微怔。
“他扮了个乞丐,就遇到我,然后带我去了绿梅姐那。”初意细细说了昨日遇上楼凤劫的情形。说完,初意第一次倔强地定定望住萧王爷的眼睛,没有回避。
本以为萧王爷会不快,正下决心今日就是惹得他十分生气也要一直为楼凤劫求情。却见萧王爷看着自己,眼眸里划过一丝极深的笑意。
“本王既然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你欠的人情,本王说过会帮你还。”
萧王府朱漆的大门,在一片华彩之中显出十分喜庆。阶下威风凛凛站了两只大石狮子,一旁有小孩子在打闹着,嘻嘻哈哈的声音。见轿子来了,他们都一股风似的避到墙脚去。
“阿艺,王爷的轿子,你看……”稚嫩的声音满满是调笑,“你相公来了,还不快上去迎……”
“不害臊,小媳妇看相公喽!小媳妇看相公喽……”
“作死!你们胡说什么……”
月锄挑了盏紫色绢制宫灯从大门里走出来,后面跟着几名青年小厮。她断断续续听到那边小童的玩笑之语,不禁好笑。萧王爷容貌实在是出挑,京都里思慕他的女子不知几何,竟连府中小女童都不能幸免。
轿子很快到了府门口,停下,小黄门三步作两步小跑去掀了轿帘,萧王爷走下轿,臂弯里横抱着在路上睡着的初意。身后的小厮想上前去接人,月锄默不作声地拦了。
“王爷。”月锄上前一福,关切地看了眼初意,“伤怎么样?”
“嗯,绿梅看过了,应该没有大碍。就是现在还发烧。”一壁说着一壁向前走。
“郝总管亲自拿了王爷的帖子去何蔚荣府上请人。他现下已经在偏院候着了。”
月锄深知他心意,很多事情不用点透。萧王爷轻轻点点头,又道:“今日有些乏,家宴你多费神,我便不去了。”
月锄怔了怔,道了声“是”,复又皱起蛾眉:“可是久澹与清浅那里……”
“我随后过去看他们。”这样说着,手指尖蹭了蹭初意的脸,心底似有块大石在一直下沉,沉出了无底深洞。时光多么冷,他同别的女人有了一儿一女,而怀中少年有她的眉眼,是她同别人的孩子。
忽然,萧王爷目光微动,注意到了月锄手里的灯——紫色细绢上绘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绿蝶。不算精致,却很有风致。
月锄自是玲珑心肝,笑道:“当年王妃在时教久澹的,大概是他想王妃了,便做了好些呢。”
“曲然在时便与他格外亲近,他倒也是念旧的。”顿了顿,又无奈道,“久澹重情意的性子很好,就是念书不肯下工夫。”
与月锄聊着,一路就走到了听竹轩,将初意安置在这里,命何御医好好照料,便才回屋沐浴休息。
“幸好是楚姑娘救了,黄公公那二十板子打得可真狠,那是吩咐了人往死里打啊。”月锄刚刚在房中见了初意的伤,微微有些不忍,“他是想着初意是个没什么来历的,打死了好当替罪羊,想不到他看着面慈,心却那样狠呐!”
刚刚瞧了初意的伤口,萧王爷手心其实也捏了把冷汗。何御医说是已经很伤到了筋骨,若不是救得及时,恐有性命之忧。
热水上袅袅浮起热气,模糊了视野,想着若初意死了,就在他眼跟前死了……他的脸不觉沉了下来。
身后屏风外忽然蹿出个婢子,她神色慌张道:“王爷,黄副总管来了,在门外跪着,一直嚷着要见王爷呢。”
“哦?”萧王爷挑了挑眉,不动声色之间,眉稍是一种肃杀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