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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引子七 ...

  •   “王爷,一切是老奴的不是,求您救黄迟一命!”黄副总管喘着气,跪在绘着墨色芍药屏风之外,门缝处飘来几片雪花,不知何时已下雪了。帽檐上的雪化开,顺着发带下滴,落在地上,冷湿的印子一点一点扩散开去,像他此时脑中涣散的思绪。
      屏风后有水声,接着传出萧王爷慵懒带笑意的声音:“哼,你何错之有?”
      “王爷……”黄副总管的声音里带出了恳求的意味。
      “你不过惩治了府中一个不听话的奴才,这本是你份内之事,算来本王还该赏你。”
      黄副总管的额上沁出的汗珠,微微抬头,凝视着屏风后的长发披落的半个身影,熟悉里带了经时光洗礼后的陌生,他微微叹息,踌躇道:“王爷,看在当年……”
      屏风后,萧王爷眸光微动,手指敲打桶沿,他打断道:“本王且问,这些年来可为难过你?”
      “王爷待老奴恩情……殊厚。”
      “那你便不要再提当年了。”
      萧王爷的声音,像悄然出鞘的刀,锋锐之感忽然扑面。这是一种久违的危险的感觉,黄副总管一愣,立时噤声。他敏感地意识到,两个人说的当年,并不是同一个当年。
      一时之间,屋中只有水滴落的声音和黄副总管年迈的“啃哧啃哧”的喘息。
      “黄迟是你的侄儿,是一条命,初意也是一条命,你觉得他的命便不如你侄儿的命?人命确有贵贱,可在本王心中的贵贱之分与你心中的倒恰好相反。”
      过了许久,唇角抖了抖,黄副总管还是咬牙道:“若王爷心中有气,不妨杀了老奴泄恨,老奴绝没有一丝怨言!可黄迟……黄迟……他他……”声音哀如野兽死前嘶鸣。
      “与你无关,做错事的是黄迟。拐带天家妃子私逃,这样的事,有胆子做,呵,自然要有胆子承担后果。本王仁至义尽了,你别以为他带着嫣贵人在碧芳斋藏了那么久,本王就是个瞎子。”
      黄总管悚然一惊,四肢瞬间全然失力,萧王爷竟然、竟然都知道……那么若非自己找到了那初意嫁祸,也本不会有事。
      “可如今皇上都知道了,本王能做的最多不过是不让这件事牵连到你。”萧王爷淡淡道。声音里似乎真的淡得什么都没有。
      黄总管一下撑不住,跌在地上,他一身病,不过一个快入土的岁数,活得过今天活不过今天又有什么分别,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一个视如己出的侄儿。
      皇帝会知道?黄迟与嫣贵人在王府藏了两个月,萧王爷不想让皇上知道,皇上便一直不知道。可是怎么初意这一出事,皇上忽然就知道了……
      黄副总管这一点倒是点解萧王爷的,他要让谁不好过,必然是一刀正中要害,不会有半点拖泥带水。
      萧王爷是恨他的。黄副总管就这么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目光直直地盯着地面,时不时似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种哑声的咿唔。
      “王爷啊!你是没有变的。”他总管哆嗦着唇感慨,浑浊的眼睛里闪烁出些许愤然与凄凉。
      “是吗?”萧王爷的声音里带着清冷。
      “你……你……你一直是在恨着的吧,咳咳,哈,哈……当年的事是怎么回事,只怕你一……咳咳咳,一直都知道。如今不是为了初意……你是为了当年……”黄副总管胸口剧烈地起伏,双手撑地,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不住地咳嗽,他闭上眼睛,生生逼出两滴浊泪来。
      “哗啦啦”几声水响,不一会儿,萧王爷披衣从屏风后走出,他走到门边,用脚把门缝踢拢。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了,唇角微微翘起弧度,眼中却是一片晦涩不明的复杂。
      “当初,我随赭衣营出征,母妃殁了,宫里一个能念着我的人都没有。只有你黄公公还惦记着,给我送了一包袜子内衫。边塞天气那是真冷,那些士兵再苦,总有妻儿阿母缝的棉衣与厚袜子,穿着纵然不济事,总是暖在心头。若不是你,谁会想到我堂堂一个皇子,上亲封的镇国大将军,便是连他们也不如。”萧王爷微微感叹,“我那时就在想,若是能活着回去,必然要好好报答你。这些年,你仔细想想,你再怎么做错了事,我是不是都帮你揽下来,替你周旋过去了?”
      黄副总管只闭眼睛喘气和咳嗽,枯瘦的手在身前握成拳。
      “大恩不敢忘啊,你叫我杀你,岂不知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事,我都是不能杀你的。”萧王爷轻声道。
      “只是有些感觉,本王忽然想让你也感受一下。哪怕一点点也好,这总是可以的。”
      霍然睁眼。
      “王爷……到,咳咳,到如今……你都是为了一个女人……”黄总管的神情说不清是愤恨还是痛惜,像是一团火焰熊熊燃烧过后,只剩枯寂的绝望。竟然有些惨烈的意味。他压上了半生,赌了一个本不该赌的局。
      萧王爷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茶,一点一点地喝,末了轻轻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本王累了,叫人带你下去休息吧。”看了黄副总管一眼,唤下人将他抬了出去,便自顾自闭目养神。

      “昨夜睡得好吗?”床边的女人有圆润的脸庞,和一头华贵沉重的饰物,她笑得温和,却掩不住眼角犀利的线条。
      她发髻正中那枚湖蓝色的嵌寿字宝胜,似乎让时光流淌得更缓慢了。初意想,她不那样打扮,会显得俏丽些。
      “嗯,很好。多谢夫人关心。”
      雁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初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你这孩子不错。我听说王爷为久澹选了个侍读,就过来看看,果然他的眼光是不差的。”初意心里闷笑,什么不差的,他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只要是王爷选的,那什么都是不差的。
      他伸手摸了摸初意的脸,然后牵过后面的男孩儿,对他道:“久澹来,叫哥哥。”
      “这可受不起。初意见过小王爷。”初意抢着道,在床上伏首作礼。
      男孩有浓墨似的眉,面部轮廓像萧王爷,鼻子大概是像母亲有些圆,眼睛却不像谁,是泛着水光的黑白分明。他上去扶起初意,近处见着他的脸,愣了愣,竟然笑了笑,道:“你的眼睛长得好像我阿娘,像得十足了!”
      初意不知怎么接话,用余光悄悄去扫雁夫人的眼睛。
      雁夫人观察着初意的表情,见他有些懵懂,便道:“久澹并不是我亲生,他口中的阿娘便是已经不在了的王妃,但她也不是久澹的生母。这孩子命苦,很早之前亲娘就没了。”
      不曾听过萧王爷竟有个已逝的王妃,初意似想到了什么,有些发怔,待雁夫人唤他,他才回过神,急忙道:“我必会好好照看着小王爷,事事以他为先。夫人放心。”
      久澹看着初意笑:“这个侍读找得好。我若有个哥哥,大概也就是你这个样子。喊你一声哥哥,我是情愿的。”说着真的认认真真唤了一声,“哥哥。”展颜一笑,是真心的喜悦。
      初意有些无措,可无端觉得心底有些暖意,他抬了眉毛凝视久澹的面庞,没有应,也不知怎么拒绝。久澹便当他默认了,很是开心。
      雁夫人让老妈子们带了久澹去做功课,初意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望见门外是一片翠色,其间点缀着晶莹白雪。
      忽然之间,一种奇怪的压抑感横亘在初意心中,他说不清那感觉是为何而来,几乎有些辨不清那感觉是不是属于他自己。
      雁夫人是良久的沉默。好似久澹一走,愉悦的氛围就消弭了。他感觉得到雁夫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探究的,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你倒是很难得啊,王爷和久澹都喜欢你。”过了好一会儿,只听雁夫人缓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有时候一个人的行为举止看上去平淡无奇,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那到不是真的心思澹泊,往往是因为他心中的情绪太激烈,激烈到了沉寂的地步。
      初意隐隐觉察到了雁夫人的不善,却听雁夫人一笑:“你可知,你这样的脸,在王府中是最能够兴风作浪的。可不是?才来多久,还没怎么样呢,王爷到先为你有了这么大动作。他那已是许久没有过的了。”
      满意地看到了初意脸上的惶恐之色,雁夫人起身,挥退了左右丫鬟,理了理衣衫,然后走到窗边站定,凝望这满园翠竹。
      她的背影很窈窕,瘦削的肩越发显得文弱,站着到没了坐着时那种沉稳气势。
      “今日到是有些话想与你说,放心,我不是想为难你。”她叹了口气,“你的眉眼,长得与先王妃很像。”
      眉心一动,初意垂下眼睛,天下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事……不过,那又怎样?
      “王爷他……必是会对你很好的。但我希望你心中有数,这府里曾有过不少与先王妃面貌相似之人,纵然王爷予过千般宠爱,但最后并没有一人能留在王爷身边。当然,你年纪小,身份也与那些人有不同,但我仍然希望掂清楚王爷对你宠爱的份量,不在要王府搅出什么事情来。可听明白了?”
      “初意明白了。多谢夫人提点。”这样说着,心里却在细细咀嚼着雁夫人的话。先王妃?原来萧王爷心里一直住着这么一个人。他把这个信息嚼得碎碎的,强迫自己吸收。
      “嗯。”雁夫人点点头,“这样也能落个比较好的收稍。王爷的脾性最是阴晴不定,你若好好照顾久澹,哪日王爷不高兴再见你,我也会留你在府中,给你一条出路。”
      初意看着雁夫人的背影,眸子里多出一点什么东西,然而思绪迂回之间,只是怔怔不语。
      见他似沉默着,雁夫人又开口:“不要觉得我有不容你的心思。王爷因为你心里觉得宽慰,我便也是喜欢你。说这些,是让你心中有数,也是为你好,为所有人好。”雁夫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些年,她做了许多无谓的事,也不过想萧王爷终有一日能感念她的好。

      萧王府,碧芳斋。
      门口的守卫见月锄过来,雕塑般的面庞微微动容,月锄顿了顿,也没停留,只是宽大的紫色袖摆在身后招了招,那守卫犹豫片刻便随她进去了。
      虽然是叫碧芳斋,小院里却是一株花儿也没有,除了干净些,还不如下人的院落生动。当真素净到了平淡的地步,只有小院西边角有一个池塘,池子里是从外面引来的活水,很清澈,里面游着几尾鲤鱼。
      “也难为你消息守得那么死。”月锄似与那守卫相熟,与他一同在屋前廊下坐了。
      “黄副总管对我不错,黄迟又和我作过同窗,一起习过武的。”那守卫微微一叹,提起脚放在
      长凳上,“王爷……什么态度?”
      月锄一笑:“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现在还顾不上你,你安心。黄副总管王爷也没把他怎么样不是?”
      守卫摇摇头:“要真算起来,我跟王爷的时间,其实比你更久。你以为黄迟带嫣贵人私奔又藏在碧芳斋这档事,他真的不知道?府里不算黄副总管,除了我们弟兄几个,头一个知道的就是王爷了,可是他让我们不要声张。”
      “什么?”月锄睁大了眼。
      守卫笑了笑,看了她一眼,又道:“王爷既然给了个方便,后面为什么又把这件事捅到了皇上那里?竟连嫌也不避了,万一哪天皇上知道嫣贵人和黄迟在碧芳斋待过呢。”
      月锄一怔,垂下眸子,不知如何言语了。
      “王爷的性子再不像当年锋利得像把刀似的,可偏偏让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开始觉得胆战心惊。当年做错了事,好歹知道是做错了事,受他罚也是心甘的。如今却连他什么时候生气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不嫌麻烦把我们灭口了。”
      “当年王爷不是没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要留在他身边的,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月锄淡淡道,又有些无奈,“王爷也不容易。”
      “他也不容易。是啊,谁都不容易啊。”守卫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当年追随萧王爷,就像追随自己的梦想,一腔热血的誓死追随,末了方知梦想只能支撑人一时,而不是一世。现在回想当初也谈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就是觉得遥远。
      月锄摇摇头,她坐在檐下看那守卫回到院门口站好,无声轻笑。这间院子,无论里面的屋子和东西还是外面的人,都是萧王爷看重的东西,他怎会杀了他们。她坐了一会儿,便推门进屋。
      那屋子布置不按常理,说是住人的地方,倒不如说是琴房画室,有些凌乱,人一踏入这屋子,却奇异地生了几分与世隔绝的宁静。
      月锄扫了几眼,见东西大体都在原位,就径自掀帘入了里间。里间很奢华,一入内就是一盏雕功精细的羊脂玉屏风,绕进去,里面桌椅和床都是玉制,唯有一个梳妆台是木的,却是紫檀。窗下挂了一排玉雕的风铃,随着月锄推开窗子发出“叮铛叮铛”的响声,屋角有一盆玉雕的茶花,从窗边透入的日光,为它撒下一圈柔和细腻的光泽。嫣贵人忍不住拿走的就是上面唯一可以取下的一朵,月锄从怀中拿出一个木盒,拿出那朵玉茶花重新插了回去,又把里面那支银簪子放回梳妆台。
      然后她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屋里的摆设、饰物、衣物,确认一件不曾少后才离开。离开前,目光却在墙上一幅画上逗留了许久,画上是一群翻飞的绿色蝴蝶,像一大捧被人洒上天空的落叶,月锄的目光却不是落在那些蝴蝶上,而是那画的落款。落款没有印戳,只是工整的两个小篆提了个穷款:晴隐。
      她默然一叹,合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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