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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引子八 ...

  •   三日后。初意站在院里,怔怔起看着久澹脸上浮起温暖的笑容,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久澹牵起他的笑,侧仰着脸,道:“走吧。对了,太医说你要走慢些不能跑。你还疼不疼?”
      “不疼了。”
      空气中忽然有了一种醺然的气息。太多的纷杂瞬间隐去,只余下心头最初的安然。
      “你是真喜欢我?”初意问小主子,一面脸隐在夕阳的光里,一面脸上的神情分外认真。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此一问。其实心中一直有很多问题,但许多问题都是不太方便问得出口的,这世间的规则就是如此。
      “是啊。你呢,喜不喜欢我?”久澹的笑容很干净。他生长在王府,历过所有时光的总和,是一段静好安平的岁月。
      “喜欢。”这是真心话。初意姐妹兄弟其实不少,但就是亲人间也有亲疏有别,在江南老家的时候,家里孩子玩闹时,他一直是自成一统。其实,并没有人像久澹一般亲近过他。家中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对他从来不唤哥哥。久澹那般唤他时,他倒觉得更像他亲弟弟。
      步行至花园,已隐隐是暮色四合之势,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把天空照成暗紫色。院里一众下人在点花灯。王府年节里并没几位客人上门,萧王爷好清静,自然没有不识趣的客人。可这院里的布置并不马虎。一院的灯渐渐全亮,那些别致精巧皆为民间难见。
      最别致的算是用小灯扎起戏曲人物。那边巧手的丫鬟用绿锦带缚在还没吐芽的柳枝上,一边桃树枝上是一朵朵绢制桃花,夜里池水在灯光下显出几分柔媚,白娘子素袂翩然,身后小青玩耍一束青丝,正对着许仙撑伞。白绢竹骨制的人形灯笼,又用画笔细细勾出了面貌与衣衫。瞧着和真人极似,不过五官眉目更加妩媚婀娜。
      初意见时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撞上了王府中哪位夫人。久澹在一旁笑得不止,他颇自得道:“这灯是我阿娘做的,上面的脸是父王画的。”
      “王妃手真巧,王爷画得也真是好。”初意咂舌,这绝对是有生以来看过最漂亮的花灯。本来似人的东西,越做得像越叫人怕。可这灯做得是真有情致,初意心中并无半分排斥,看着心里反而觉得很舒服。
      顿了顿,又喃喃自语似的道:“王爷与王妃先时很恩爱吧,你阿娘美么?”
      久澹唇角一勾:“比我娘亲好看,比月锄也好看,俞姨姨同阿娘长得很像,但也没有阿娘好看。”
      雁夫人同月锄都是美人,要同萧王爷站在一处的人,长得自然还是出挑些看着协调。而王妃是比两人还出色的美人,初意遥想王妃同王爷并肩一处,在盏盏花灯间把臂而游,谈诗论画,一时不由心折。
      “不过可惜……”久澹眼眸一黯,“阿娘手那样巧,做出那么多漂亮的花灯,她的眼睛却看不见。”
      初意一惊。
      久澹忽然又甜甜一笑:“不过阿娘说她不难过,因为我是她的眼睛。”
      看着久澹黑白分明的水汪汪的眼睛,初意心中有一种春风拂过般的暖意。
      “王妃定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可惜这么早,她就不陪在王爷身边了。”
      萧王爷把他从床上抱起的一刻,他就了然了自己的心思,可是那份心思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的。而在一个大家用目光彼此确认的世界里,他会把那份心思藏好,就像不存在一般。

      寒风扰动屋中珠帘,窗外天边又是烟花不住地起落,窗下一壶冷酒。刚刚从泥地里挖起的青梅酒,淡淡的梅子与甘草清香弥漫开。
      月锄推门进来就道:“王爷今日怎么动了兴致把那酒挖出来喝了,奴先拿去热一热吧。”
      壶身一倾,剔亮的酒液已注满一杯,修长的手指捏住酒杯,萧王爷淡淡道:“不必。这酒无妨的。”
      月锄走到桌前,剔亮了灯烛,她长睫微垂,晕开一片光晕。
      “仿佛记得王妃说过,喝青梅酒是要配一套酒器的,奴去拿了来吧。”
      “是哪一套,我怎么没这个印象。”萧王爷眉峰微拧,然后缓缓舒展开来,唇角微弯,“我知道你说的了,是不是上面还刻了两句诗的那个?”
      “嗳,我记着是‘青梅酒熟凭君醉,红烛春浓任客谈。’”月锄眉眼含笑,“王妃说,必得用那套酒器才能把这极普通的青梅酒喝出些滋味。”
      “不用拿了,她当年也就是随口一说。”萧王爷有些索然地放下杯子,抬手在太阳穴按了按,“帮我揉揉额角,有些困乏了。”
      月锄依言。又过了一会儿,见萧王爷一直沉默着饮酒,便问道:“王爷是为了皇上交待下来的那件事烦心?”
      “嗯。”顿了顿,声音有些凉,“我在想要不要上奏给皇上,让楼凤劫去西北。”
      月锄睁大了眼睛,手上一时重了力道,便停下手,一时有些窘。
      “继续。”
      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喝下一杯酒,萧王爷微笑道:“你都觉得惊讶,皇兄会是什么反应便可想而知。”笑意从容,却未达眼底。
      “奴以为王爷烦心皇上会知道嫣贵人同黄迟在碧芳斋藏过呢。”
      萧王爷轻轻摆手,道:“他把这件事交给本王去办,想来便是听说了什么,就想表示对我全然的信任。”
      月锄迟疑片刻,便垂了眉目,淡淡道:“虽然楼凤劫圣眷正浓,可既然皇上全权让王爷负责,又牵扯到了楼家人,王爷也不必顾虑那么多。若非当年楼相步步紧逼,你又怎会自请封了异姓王。若依律判了楼凤劫‘欺君罔上’,皇上就是可惜,想来也不会多说什么。”
      “楼凤劫救了初意,我还他一个人情。”
      有细碎的光芒在月锄瞳孔深处迅速隐没,她顿了顿,慢慢点头道:“若是如此,这个人情,咱们当是要还。不过王爷你何必荐他去西北,恕奴多嘴一句,这不是多事吗。”
      一阵寒风吹来,桌上了烛焰在灯里晃了晃,萧王爷眼瞳里流转着明灭不定的光。沉默了一会儿,他淡淡一笑,微微阖上了眼睛,沉声道:“边关战事将起,墨吞云率兵打仗可以,谋略布局终是差了些。大局观念上的事,他始终学不来,是需要另外一个人去接管赫衣营了。楼凤劫是个很合适的人。让他去戴罪立功,本王举荐的,墨吞云自然不会为难他,他又本是皇上栽培的人,皇上也放心。”
      “月锄虽是女流之辈,但多少也明白,皇上这几年不曾亏待了王爷也是因为西北那边……”
      萧王爷摇了摇头,眉心微蹙,极度俊美的容颜上,那浅浅的褶皱像一道细小的伤口,他温言道:“皇上毕竟是本王的亲哥哥,不会如你所想得那般无情。”
      萧王爷澹然一笑,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望着窗外从屋檐顶上升起又降落的烟花,华丽盛放,又迅速萎谢,他的眼睛里一瞬间流走了许多东西,然而独没有后悔。
      月锄一时也是无言,她静静地注视着萧王爷,其实她知道萧王爷这样说,与其说是说给她听,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嗯,王爷,皇上是个好皇帝。”月锄柔声轻喃,然后俯下身去拣了桌上了酒壶酒杯,她笑道,“今日花园赏灯宴,王爷还是去吧,今夜里府里就撤灯了。”

      四面都是丫鬟叽叽喳喳的嬉闹,久澹带着初意在一处高亭上趴在桌子上描花样子。冷色的夜在紫色的花灯下弥散出一股子氤氲的暖意。
      扎着小辫子的浅玫瑰色绣紫红色鹦鹉莲瓣纹小夹袄的女童坐在一边凳子上啃一枚梨子,乖乖巧巧,甚是可爱。
      久澹唤:“清浅,把你面前的那枝笔递给我。”
      女童啃着梨子,伸出食指推了推那笔管,笔便滚了过去,久澹一个没捉住,落在了地上。清浅嘴一咧,咯咯笑了起来。初意弯腰拾了起来放到了久澹手上。
      清浅见久澹只接过了继续描根本不理她,便有些不乐意了,她跳下凳子,走到久澹身边去拉他的衣角:“我们去玩,好不好。”
      久澹眼珠都不错一下,一只鸳鸯翅膀描好了才开口道:“我答应灵鹊要帮她描十幅样子来绣的,你要玩先一个人去。”
      清浅闻言倒没什么反应,脸一侧,眼中带笑,她示意初意弯身,然后附耳道:“我告诉你,我哥哥他喜欢灵鹊呢。”
      作了一幅说悄悄话的模样,声音却大得亭子里谁都听到。亭门口玩毽子的丫鬟哄然一笑,探了脸进来:“小姐,你们在说什么呢?”
      久澹赧了面颊,然后把脸一虎,正要开口,清浅抢先道:“我哥哥说他喜欢灵鹊。”
      丫鬟们又笑了,“灵鹊,灵鹊”地嚷开去。
      不一会儿,一个打扮得分外俏丽的碧衣侍女被推进来,一来就走到久澹面前轻拧他的脸,道:“小王爷你在那胡说什么啊。”
      久澹把笔一掷,见灵鹊粉面含嗔地瞅着他,脸胀得通红道:“清浅那丫头瞎说呢,我什么都没说。”
      清浅在一旁咯咯地笑,灵鹊轻“哼”一声,就要过去哈她的痒,清浅怕痒,猫腰躲过了,她忙道:“明明是哥哥自己说的,不信你问初意。”清浅小脸扬向初意,“初意,你说是不是?”
      “呃……”初意抬眼看看久澹,看看清浅,又看看灵鹊,轻咳一声,不知道怎么说。
      一边一个小丫鬟见初意支支吾吾的,便笑道:“我都听见了,小王爷亲口承认的,喜欢灵鹊呢。说要娶灵鹊当他的小夫人。”
      “绘意你胡说个什么,仔细我撕烂你的嘴。”久澹恼了,想了想,无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不听便是。”又拿起笔开始描花样子。
      这时四周的喧哗声忽然静了静,却见那边九曲白石桥上,萧王爷正走了过来。一帮子丫头忙收拾了玩闹形状,安安静静地在一边站好。
      “爹爹。”清浅也看见,小脸立时兴奋地发红,乳燕还巢似的跑了出去。那边,萧王爷看到她,俯身把这小丫头抱了起来。
      久澹轻“啊”一声,一股脑把桌上的东西塞给初意,吩咐道:“快,快藏起来。”
      初意见着萧王爷抱着清浅从桥上走来,怔了怔,然后忙把久澹给他的东西往袖子里放好。一旁腊梅的香气忽然浓郁起来,随着萧王爷走过来,盏盏花灯上似乎都沾染梦的气息。桥上头拥拥挤挤的花灯,亭外梅树上拥拥挤挤的梅花,那个人玄色的幅摆在风中起伏如潮,他的步伐踏在时间流逝的鼓点上。
      寒凛的梅花香气也变得香甜。
      萧王爷踏进小亭,靴上的莽纹在灯光下闪过一瞬明光。久澹依礼而拜:“孩儿见过父王。”初意和周围的丫鬟都跟着行礼。
      “嗯。起来吧。”走到石桌边上坐下,看着桌上摆了颜料纸笔,不由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孩儿在作画和习字。”久澹硬着头皮答。
      果然萧王爷低笑:“在这里?”
      “……嗯。”久澹心下有些无奈,萧王爷原是难得问他功课,这阵子到是勤。或许就像雁夫人所说,他长大了,当爹的自然要着紧些了。
      “那你便写幅字吧。”
      “是。”说着也不坐,拿墨润笔,便开始酝酿起来。
      萧王爷眼风瞥到初意,眼角似乎有凝结的寒意在点点化开,他让初意过来,抬起手,手指顺着面颊划过耳根。初意只觉他冰凉的指间过处是一片滚热的烫意。
      “气色到是好了很多,药要好好吃,饭也要多吃一点。”
      初意轻轻“嗯”了一声,隔了会儿,才道:“多谢王爷。”
      “缺什么东西记着要告诉月锄。”萧王爷一笑,看着初意带着湿意的纯黑色瞳孔,觉得心上沉沉压着的石块瞬间松开了,“去吧,你也去写一幅字,给本王看看。”
      “是。”
      久澹刚刚描了花样子,写一个字笔画不到位,便回过去慢而细地描。萧王爷看了皱眉,忙呵斥了一句,久澹吓得停了手,然后又哆嗦着去写,便写坏了一个字。萧王爷摇头,便放下了清浅,起身走到他身后,握着久澹的手开始一笔一划地教。
      初意与久澹并排站着,这样一来,萧王爷站着便是离他极近。衣服上一股莲花熏香的味道像海浪一般袭来,明明是极细极淡的香气,初意却觉得汹涌澎湃。
      他顿了顿,提笔写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写完脸倏地烧得绯红,直欲把面前的纸撕了才好,一滴墨从笔端滴落,化开了纸上的字,初意心中一缓,忙把这字团成了团,只说是写坏了。
      那时那刻,心里边有多少黯然,又有多少销魂,真是除去天边月,没人知。

      许多年之后,初意想起这一年的元宵节,觉得这是他一生一枕沉酣好梦的起点。有人问过他,当真就喜欢这样?梦再好,沉溺其中那便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初意想,有什么不好,世上许许多多东西,也只有孩子眼里才看得出浓墨重彩的喜欢。臂如情爱。
      人的一生会做许许多多的梦,会经历很多次梦醒时的痛苦与彻悟,但其实,难得的终归是一场好梦酣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引子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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