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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引子五 ...

  •   屋子里焚的是檀香,香味不浓却很绵密,使人心神沉静。屋中只摆了一副案几,上面只搁着一只紫砂壶、一个翠玉茶杯和一碟糖渍的梅子。神农百草图屏风边上,楚绿梅一袭白裙坐在琴案后,见萧王爷进来,她起身上前行礼。
      楚绿梅一年之中难得打扮得那么素净,除了发间固定头发的翡翠珠串,便只有耳边两滴翠玉耳坠,动作之间,隐约的绿色晕在她雪白的侧颊,显得素雅又高贵。
      “许久没来你这坐坐了,你的琴声倒是进益不少。” 萧王爷目光在楚绿梅周身打量了片刻,便走到案几边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
      “那也是素日无聊,只有弹琴能消遣一下时光。”楚绿梅无奈道。她的语调里并没有一丝迎合的意味,但屋中的一切——包括她的装扮却全作迎合。
      萧王爷并不喜欢人奉承迎合。但他一向喜欢恰到好处的事物。
      而楚绿梅是个聪明的女子,她总能让一切恰到好处。除了弹得一手好琴,她这点也是很难得。他当年动心思专门让她从教坊司搬出来,未尝也没有这个原因。
      萧王爷沉吟片刻,抬头看着楚绿梅淡淡道:“本王曾说过,你若愿意,可以帮你落籍。”顿了顿,“现在不必回答,只是把本王的话你别忘了。”
      楚绿梅微愣,不知萧王爷为何旧话重提,然而也只是点了点头,道:“多谢王爷。”勾起笑唇,“王爷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我这听曲,宫里今日应该还开宴吧。”
      “可是怪本王坏了你的生意?” 萧王爷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漫不经心道。
      “哪里,绿梅高兴还来不及。亏了王爷的帖子啊,我这才难得有一个舒坦的元宵节,不必东奔四走去陪人笑脸。”楚绿梅走到琴案后,坐下,手指按了按弦,浅笑道,“王爷既有闲情,绿梅便再为王爷弹只曲子吧。”
      萧王爷颔首,拇指搁在杯沿上轻轻摩挲。
      弦动如溪上冰破,一曲琴音铮然响起,檀香的气息里有一缕白梅香气幽然绽放。萧王爷面无表情地听着这曲,另一只手无意识缓缓滑到身侧,宽大的袖袍垂落及地。
      红柿站在门边,望向萧王爷,一时间有些恍惚,明明那是一个让人人心生畏惧的男人,她却不知怎么,在看着他的这一刹那忽然想到了敛翅的黑蝶。纯黑色的蝴蝶有种冰冷的华美,就是在雪天见到的尸体,也让人产生一种随时会振翅飞起的错觉,叫人不忍靠近。瞳孔微微涣散,视线彼端是他俊美无俦的面容,静默得如同虚假,神似庙宇里烟火缭绕中神佛的面孔。
      红柿忽然很想靠近他,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她便已不自觉轻轻迈步。她走了过去,脑中极度混乱,接着呆呆地蹲了下来,拿出手绢,开始擦她刚刚注意到的、他袖口沾上的灰尘。当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脑海不断重复想着自己一定是疯魔了。
      萧王爷偏头看她,红柿勉强抬头对他一笑。萧王爷道了句多谢。红柿一怔,便含笑起身,依依侍立在一旁。
      楚绿梅抬头看向红柿,眼中有淡淡的惊讶与怜悯。

      “听说,你昨日救回一个伤重的少年。”一曲毕,慢慢喝完半杯茶,萧王爷忽然开口对楚绿梅道。
      “是……”楚绿梅错愕地望向萧王爷,睁大眼睛,想了想,“王爷怎知?”
      萧王爷欲言又止,只问:“伤得如何?”
      楚绿梅微微一滞,见萧王爷的模样,她自然把初意想作了他的娈童,想来是他丢弃后又放不下来寻。心中惊叹,没想到楼凤劫救回的小乞丐竟然是这般来历。
      “王爷放心,伤得虽重,但伤口已经好好处理过,只要好生休养个把月便没有大碍了。”她扫向萧王爷的眼风带了点不自在。早听说过萧王爷虽对女子从来是温柔有礼,却有玩娈童的癖好。还听说,对那些娈童,他最喜在床上百般折磨,并且用过便扔,毫不怜惜。
      她以为,这床上的手段再怎样说是折磨也是有限,可那叫初意的孩子受得却是棍伤……
      看着面前这个有着天潢贵胄气度,却显得儒雅的男人,楚绿梅心中忽然本能生出几分冷意。虽总觉得萧王爷不该是这样残暴的人,可凡事哪里又说得清楚?
      自从因父亲获罪而充了官妓,绿楚梅也冷眼阅过了许多为富当官的男人,当年在闺中自是无法得知这世上人心是这般复杂。
      起初是不安,只是后来时间久了,渐渐能明白世事都有因果关系。她想清楚对于她自己,知道一些接触到的人的经历、大约能懂得怎么帮他们排遣心中的悒郁亦或讨他们开心也就够了。
      而萧王爷,算是她接触久,也最不能理解的一个人。
      他是她的恩人。因为听无意听她弹过一次琴,知道她身体不好,便将她从教坊司带到了这个小院,让她好生将养着。她起初以为他喜欢她或是单纯的他是她的知音人,可之后无论她怎么对他花心思想让他开心,他都总是淡淡的。她便弄不懂他是要她如何了。
      再后来,四处打听来了萧王爷的一些事情,楚绿梅大概明白了为何萧王爷为何待她不同,却仍旧看不懂他的心思。
      他喜欢听她弹琴,她算是知道了缘故。可她也是观察了很久,发现他听琴时眼中其实是有微小的恍惚之后,才真切觉得这个人有些温度。
      只觉得这个身份显赫的男人周围仿佛一直隔了一层让人无法靠近的障。他的心思太深,楚绿梅索性也就放弃了去猜,也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只求处处应对妥当。
      一个这样的人,他做出什么样的事,似乎也都是可能的。当然,这些她都不必太清楚。
      “王爷要去瞧瞧他吗?”楚绿梅垂了眼眸,并不去问初意的身份,声音放得非常和软。
      萧王爷点点头,道:“好。”

      风起,帘卷。初意趴在床上看窗外漫起的烟花。因为视野被局限,看不到这一场烟火的全貌。只有在一朵烟花绽开最圆满时,看得到碎裂的光芒从窗角掠过而过,然后慢慢湮灭。明灭的光线照在初意脸上,让他想起小时候在海边看过的海潮。
      忽然,房门被打开了,空气中涌进一股细微的檀香味。真是只有很细弱的一点味道,却令人惊讶地带来一大片安静缓和的气息。初意忽然觉得有一点恍惚,说不上来原因。
      平缓的脚步声响起,是一种很闷的节奏,初意反应过来,来人并不是楚绿梅。于是伸出头去看,却有一幅绣了蛟龙戏浪的黑色衣摆忽然出现在他眼前。光滑的黑色的锦缎,暗银色的绣纹,华贵而威严,带着光芒微闪的神秘的气息。
      微微睁大了眼睛,初意有些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就僵在了那里。那人也不动,只站在那里。说不上只是片刻还是已经过了许久,初意觉得自己面前像站了一个会自己行走而没有意识的衣架子。衣架上挂了一件玄色绣蛟纹的锦袍,袍子和素日里萧王爷爱穿的分外像。
      “丢魂了吗?”带着似是而非笑意的低沉的嗓音响起。
      初意抬头,便看到了萧王爷。
      窗外这次绽开的烟花出奇大,照得雪白的墙上家具的影子格外分明。面前男子的面庞笼入了阴影里,只瞧得清他下颌的形状十分好看,还有他的嘴唇颜色很红。烟花碎去,余烬成灰,肉眼看不清它们怎么四散开去,只有光芒在一分分黯淡。男子的五官在夜色的缓缓浮现,是一种画笔难描的俊美。
      初意露出怔仲的表情来,那模样像极了小巷里孤单行走的小狗在看见伸出墙头的灼灼桃枝时,忽然停下来望住。脸上有傻呼呼的表情,那是因为发现了无法理解的美丽。
      “……王爷?”所有的情绪汇聚到了四个字里,那四个字是不可思议。
      萧王爷坐到了床边,掀开了初意的被子,手掌轻轻放在他的大腿上,皱眉道:“伤是在这里?”
      “我……”还是在一种作梦般的恍惚中。
      萧王爷皱眉看了看,又帮他把被子盖上,他低声问:“是不是很疼?”
      “……”一时无言,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初意只呆呆侧头望着萧王爷,那个高不可攀的若九天之上神明一般的男子。他现在竟真切地坐在自己床边,看着自己。
      “王爷,我并没有偷拿王府里的东西。”沉默了一会儿,初意说道,就当是一场梦吧,他现在在梦里。
      “我知道。”萧王爷安慰地看着他。
      初意回转了身子,右手心叠着左手背,然后缓缓把头搁了上去,死死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心底被温暖烫到了。
      不知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自尊于他的生活,便像似一块身体里多出来的毒瘤。他带着它们活得辛苦。再后来,那三年流浪在街头的日子,它更是被形形色色的人践踏得支离破碎。很多次,他都觉得自尊既然已经破败不堪如此,还不如扔掉,可终究又舍不下。最终他把它封存在心底一个不见光的角落,像狭窄的盒子里装着支离破碎的珍宝。
      他早已经习惯了别人的恶意与不信任,并且也都麻木。只在心里有一个得失的秤杆,让他可以坚定地去争取付出后应该得到的事物,不在意旁人讥讽戏谑的目光。
      萧王爷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我知道。这样说着,仿佛他与他,本就有着世界上最近的距离。转瞬之间,高高在上的男人已与他平视,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近到他能够看得见他心底的珍宝。
      世上是有这么一种难以言说的懂得的,无关地位,无关身份,无关年龄,无关所有……也并不是因为信任,也并不是因为了解,只是像两人是曾经天地之间一块完整的东西,后来被一分为二,分为了你我,但是洞悉我可以如同洞悉你自己……
      所以说着我知道,也可以是理所当然而不是轻浮。是这样么。
      “王爷……你为什么相信我?”初意极力压制,可声音里还是带出点哽咽。不是委屈,是一种极度的期待。
      为什么?萧王爷怔了怔,幽暗的夜色里,眼珠益发深了下去,他转头望向窗外谢落的烟花,沉默良久,才叹息般轻轻笑道:“因为你是初意啊。”
      初意觉得眼前的黑暗里飞快闪过一道光亮,是烟花吗?他迅速睁开眼睛,侧过脸,眼瞳里印出箫王爷优美的侧影……
      那一刹,他的世界里,是黄昏忽然破晓。这种感觉,他想,大约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如果是梦的话,他希望一直不醒。

      屋檐下一排花灯,白玉灯、琉璃灯、绢制宫灯,罗帛灯,羊皮灯,蜡纸灯,竹丝灯……灯上或是诗词谜语,或是神话传说,或是楼台故事,或是花鸟人物,皆不一样。一眼瞧过去,让人眼花缭乱,只觉色彩缤纷嫣然可爱。可若一只只仔细玩赏过去,瞧到最后,却只觉寂寞。
      这些灯是楚绿梅这些年来收集的。每逢城中灯节,她都会从别人送的或者自己买来的灯里挑出一只最中意的灯挂在屋檐下。并且隔个三五天便要亲自仔细擦洗一次。
      挂这些灯的心情是矛盾的。既是希望愈来愈多,才更加好看热闹。可又会在细数这只只花灯时禁不住想到,已经有这么多年头了……
      打开手中的盒子,盒里静静躺着一只精美的绣球无骨灯,灯身青碧色,灯上笼了层玳瑁珠网。珠子因着天上的烟花与屋檐上的花灯的光芒,闪烁着五彩的光泽。楚绿梅的指尖轻轻掠过灯身上的梅花图样,眉宇轻舒,嘴角含起一缕的笑意来。她小心把那灯提了起来,一阵风吹来,扬起了灯下天蓝色的织锦流苏。
      她一时有些惘然。风从耳侧滑走,窸窣的响动,似乎间杂着萧王爷的声音:“你若愿意,本王可以帮你落籍。”唇角的笑意变得有几分涩然,她把灯放回盒子里,出起神来。
      “一会儿王爷走了,就把这灯挂上去?”红柿在一旁道。
      楚绿梅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说我有时候是不是太死心眼了?”
      红柿不解,楚绿梅向来大方豁达,最不是一个死心眼的人:“你指什么?”
      “罢了,没什么。与你说了,你反要笑话我胡思乱想呐。”楚绿梅瞥了她一眼,沉沉叹了口气,再不多说,只道:“案上的茶怕是凉了,你再去换一壶来吧。”
      红柿端了茶壶出去,却恰碰上青蕉着急忙慌地跑进屋来,差点让她把壶跌了。
      “唉,你这丫头多久才能长点心眼!”红柿骂道。
      青蕉却顾不上她:“绿梅绿梅,萧王爷还在吗?”她跑到楚绿梅面前,一埋头,头上簪的玉梅“哗”就落到了琴弦上,琴弦发出轻微的嗡鸣。
      “瞧瞧,你这还有什么样子。不是说出去游街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楚绿梅无奈地把玉梅从琴上拈起来,又在一旁端了杯茶递给青蕉,“王爷还在,怎么啦?”
      青蕉接过水作牛饮,一口气喝完,算是缓回了点气,才道:“我……我刚刚在外面遇到楼安了,急得快哭了似的,我一问,他才说是楼公子出事了……”
      楚绿梅脸色霍然一变。随着青蕉叙述,她面上惊色越发浓,然而,最后听完,她的神情却渐渐平缓下来,仿佛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现在求谁都没有,这件案子因为涉及皇室,皇上交给萧王爷办,现在只有你求求萧王爷,说不定有用,他今夜专门……”
      “有用?”楚绿梅的声音带出几许死寂,摆摆手,打断青蕉。
      他什么都了然。知道她会求他,便什么也不提。
      “现在不用回答,只是提醒你别忘了本王说过的话。”脑海中又回响起萧王爷的声音。难怪他会这么说……萧王爷真是个凡事都看得透透彻彻的人。她的心思迂回到自己都不知如何表达,他却冷眼看得明白,却又不说破。只漠然地仿佛带了那么一点怜悯在一直看着你。
      楼凤劫他不会救了。既是已经这么对她说,便算对她别样上心了,她应该知趣。
      楚绿梅强作镇定,却看不见有一种风暴般的恐惧正悄然在自己眼中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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