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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原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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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岚曾经说过,辛夷城像濒死的老兽。
漆黑的夜里,惠州首府艾椒城府衙最高的塔尖上,她俯瞰着寂静无声的庭院楼阁。
如果十年前的辛夷城还在苟延残喘,那么现在的艾椒城就像一具已经死亡多时的尸体。而散发出最浓烈腐臭的……
青岚身体朝前倾,半空中一个轻盈的翻身,无声无息地落在庭院大树的阴影里。这个时候正好有一队惠州军巡逻士兵从附近的游廊走过,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存在。
却是这座惠州府衙。
黑夜没能影响青岚的视力,她扫了眼四周,却只是让自己表情里的困惑愈发明显。
她翻查祁应的资料,循着他的户籍线索一路追踪到了惠州的艾椒。甫一入城她就觉得艾椒死气沉沉,而紧接着她就在茶寮里听到妖魔已经侵入城内的消息。
刺杀,死气,妖魔,一切似乎都可以相互佐证,却只是让青岚百思不得其解。
月溪卸任后,继任的惠州侯又花了两年才得到正式任命。这个名叫钟越的男人是原先掌管土地户籍的州司徒,虽然没有贤名远播到让身在青州的青岚也知道,至少也没有什么显著的恶迹。而即使青岚再怎么不待见月溪,她也很难相信他会是一个会姑息养奸的人。
青岚在墙壁与花木的阴影中快速又无声地移动着。掠过树叶的声音没能惊起巡逻士兵的注意,只被当成普通的风声忽略了过去。
所以,惠州一定不正常。
因为州侯官衙形制相似,青岚没费多少功夫就停在了存放文书的馆舍前面。在不以为靠询问就能得到结果的前提下,去看看旧的案卷是她首先能想到的方法。
但是……
青岚眉尖一蹙,指尖在即将触及馆舍的木门之前停了下来。
老旧的木门门缝里透出一线幽暗飘忽的光。
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查看案卷?
她眼珠转了转,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像只灵巧的猴子一样,攀援着廊下的雕花木栏,轻而易举地爬上了屋顶。她尽量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片,只是还没等放下瓦片就是一愣。
因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仿佛月光一般淡淡的金色。
青岚眼眸一转,她稍稍偏转角度,就看见了那个坐在地上的人。
一盏油灯放在他身边的地上。明灭不定的光没能照亮那人本来就失于苍白的肤色,只是拉长了他的影子,让他显得愈发瘦弱孤单。他低头看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书册,虽然不时会翻动,脖颈却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这个人……
青岚轻轻把瓦片放下来,心里却弥漫起一股慨叹。
为什么从来都不能试着让自己轻松一点呢?
底下那人,不知是听到又或是感觉到,在手上动作一顿之后猛地抬起头来。青岚犹豫了一瞬,她没有适时后退,所以瞬间四目相接。
那双暌违了一个月的眼睛,就像她记忆中一样地通透清澈。但是他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好一会之后,就在青岚以为他会皱眉的时候,他却突然转开眼再度低头去看膝上的书册。一瞬间,青岚几乎就没能反应过来。只是当她再度垂眸下去,看着那个低头的少年时,没来由地想起了蓬山的泠月殿。
清幽到几乎死寂的宫殿里,那个被孤寂跗骨缠身的……
就在这个时候,馆舍外的游廊里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她眉头一皱,挪开视线朝那里看去。一个穿着官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馆舍门口,一边用颤抖的手抖索着去推门,一边大着舌头骂骂咧咧,“什么破事……非得大半夜叫我起来?死,死了人又怎么啦,老子不用睡觉么……”
青岚心里一紧。她只来得及从瓦片的缝隙里看到油灯已经吹灭,底下那醉汉已经开了门进去。瓦片的缝隙里传来一阵翻倒和书册砸落的声音,然后是醉汉的大叫,“谁,谁把东西乱扔的?”
青岚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还是从屋顶跳落到地面上。她才隐在门边的阴影里,突然觉得身前多了个人。
完全没有任何的肢体碰触,但她就是知道此刻她的面前站了一个人。那种隐隐约约的,从肌肤里透出来的微热,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被她意识到的最初的刹那,就让她失去了任何想要移动的意愿。
青岚只是看着眼前的空气。
醉汉在里面乒乒乓乓地翻找着,过了好一会似乎才找到想要的东西,歪歪斜斜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少学的记录有缺损。”理应空无一人的地方,响起少年的声音,“考试合格的名单,与鹰隼宫的记录对不上。”
青岚眨了眨眼。
一国之宰辅,就算兼任了州侯,他也没有必要去管惠州少学的记录。如今端秀丽刚死,无论朝中众臣有多仰赖月溪,需要他做决定的事情仍然有很多。
那么,他这么做是为了谁?
“田地的分配也有……”
“多久了?”
周围沉默了下来。
青岚伸出手,毫无意外地在身前触摸到一具身体。在她顺着腰、胸再抚到颈的时候,一个少年渐渐出现在她眼前。
淡淡的月光下,少年微皱着淡色的眉,看上去一副抗拒,又或者嫌恶的表情。
但是她知道,不是的。
至少这个人,他的表情不能用这种方式来解读。
她将手贴上他的后颈,不需要用力,他就靠了过来。
因为靠得近了,所以能看见他眼底细碎的紧张,也因为靠的近了,更加能看清他脸上淡淡的倦色。
“多久了?”
他白天在鹰隼宫里完成宰辅的职责,夜里却偷偷跑到惠州府衙的馆舍里偷看卷宗,这样的日子持续多久了?
“有……”他眉头压得更低,一副更加不情不愿的样子,“十几天了。”
所以,眼睛底下才多了一层青色吗?青岚伸手,指尖在他眼下的皮肤上滑来滑去。
无法克制地弯起唇。
阴了近乎两个月的心情突然间毫无征兆地晴朗起来。
“峯麒,”青岚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我还是没有原谅你。”
而这一回,少年切切实实地皱起了眉。那看着她的眼睛,似乎透出一股无论如何也只能称为幽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