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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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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晗染的画从窄小却明亮的阁楼里拖出来时, 是夏初的傍晚,抬头时可以看到正在下落的阳,和延续千里的细长红云,如同疼痛却造作含爱的抓痕。晗染已消失快一年的世上,重生的蝉此起彼伏的吟唱。好似炫耀。下楼的时候终于能够迎着他母亲的目光,不带怯弱。也许是我产生了幻觉,或者是许久未见的原因。晗染的母亲似乎年轻了许多。双眸下有温柔的红晕,嘴唇水润,染为黑色的长发盘成髻,让面孔看来沉静坚强。她轻唤我的名,像我幼时那般抚摸我耳边的发,聊些家常琐事。这个薄福的女人被丈夫抛弃,独自拉扯儿子成长。儿子八岁那年出车祸失去听力,二十六岁那年在台风中自杀,血被卷出二十多米。而她仍顽强地活着。与其说是解脱,不如说她已新生,并活出颜色。灿烂光明。若卖些儿子的画,她可以过的更好,但她却一一回绝。在我离开时还不停地嘱咐,一定要一张不少的拿回来。
放心吧,只是个记者想了解一下晗染,所以找到我。我说。
我微笑着告别,转身时想起许多年前台风中她苍白憔悴的脸,突然觉得蝉鸣如同诵经之声,让人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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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从何处开始?
关于他的记忆,冗长却简易,但若属说,则难以表达。就如延展在脊背上的刺青,整体清晰,无法淡逝。但要表明每一针的感觉差异,却是难的。我只能说,是痛。越深越痛,越久越痛。
现在仍在痛吗?他问。
不。他停下针,逃亡并消失。留下无法抹去的伤痕,由我背负。
似乎是残忍的男人。他说。拿起茶杯时,无名指上的戒暗光哑然。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我把晗染的画摞成一叠抬头望他。周末的早晨,属于我的德式咖啡吧。靠着落地长窗的位置,未拉起的淡灰窗帘却拦不住不知弯曲的日光。浅浅的渗入。贴在他颈上,留出一半处于阴影,让这个大约三十七八的男子欲言又止。表情与晗染有些相似,仅仅一瞬。
是交换吗?他淡淡吐出问语,抬手指指我怀中数十张水彩画。若我不报姓名,你便不让我看画是吗?
我笑的时候他也礼貌性扬扬嘴角,似乎刚才的发问是被认真思考过。
姓名并不重要。我说。仅仅便于唤你。交流时不想产生某种犹豫。我微微捕捉到他身上的烟草香,想起晗染的嘴唇,斜斜被含住的烟。
他环顾四周,然后微笑。我是你唯一的客人,七罂,你只能对我述说。闭眸的时候阳光映出他睫毛的阴影。是个安静却不易妥协的男人。烟香又飘过来,似纠缠的年轮在风中浮动不止,挥之不去。
我叹气的时候他露出胜者的笑意。接过画的时候则礼貌的转变为歉意,然后低头去看放在最上面的那幅画。转动眼眸的同时,我看见他渐渐松掉了那个坚固笑容,表情变得贫庸。
晗染,占据了我生活的大部分。我花几乎所有的时间守着他,而他花几乎所有的时间捕捉流动的虚空。我时常陪他立在街角,草丛,海边,林石之间,望着他的背影,然后大声地述说,哭泣,吵闹。他是聋的,无法发觉,所以我告诉他我的所有,悲伤,怨恨,丑恶,欲求不满。他吸收了我的一切,如同世间的另一个我。包容我的全部。幻觉中,他明了了一切的一切。语言是苍白无力的,给不了我温暖,他却可以,他的心跳,救了我太多次。我甚至曾经沉溺,无力寻找出口。
坐在对面的男人抬起头凝视我,许久才移走目光。
七罂,你若不知如何唤我,是否便会感觉如同自言自语,对着背影那般?男人问,手微微靠着眉梢。
那不是自言自语,若是自语,晗染的存在便是幻象。他是活生生的,身体温暖,心跳坚强。我说。
他的目光又移回到面前的画纸上,低声呢喃。
七罂,说说你和他的事...就当说给晗染听...
他是聋的...我淡淡敷衍。
他没有抬头,轻轻一笑,微抬右手指指自己的耳,点了点头。
似被小兽咬到了指尖一般,胸口一痛。
多年前冬夜,晗染的泪,似乎仍旧被凝结着。他将放在心脏处的手抬起指指自己的耳,点了点头,成为薄冰的泪痕闪烁,让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