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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5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哭。撕声裂肺,用尽全力,但眼神却惶恐不安,泪水也少。他认真地与每个盯着他看的人对视,然后越发惶恐,似乎确认了某种现实又不肯接受,那种孤独感,正快速地吞蚀他。我看着他不断地后退,后退,后退,然后摔倒,手掌沾满尘土。这一摔让他停止了哭泣,整个人静下来,连泪也静下来。我不知他是已经接受了事实,还是已彻底崩溃。
      母亲从背后推了我一下,然后轻声对我说。
      他叫晗染,和你同年,他聋了。你去把他带到妈妈的医疗室来。
      那个时候,我是害怕的。
      我只有去牵他站满灰尘的手,鼓起勇气去看他的脸。
      额头上有已经出新肉的伤处,左耳上方是秃的,发间那块肉红想必也曾是个伤口,手臂上深浅不一的擦伤,右手小指上没有指甲,模糊一片。眼睛由于过多悲哀而微肿。他嘶嘶吸着鼻子抬头看我。眼神无力,似乎并不在乎我是谁。
      我稍一使劲向拉他起身,他却用力抽回手,转头望向别处。医院后院来来往往人数众多。其中不少可能闲来无事便止步看着,也有人走过来劝地上的孩子快起来吧,但没有回应,便讪讪走开。
      他听不见。于是我便无法开口。
      我只有牵着他的手,蹲下来陪着他。那天的阳光走向,让人印象深刻。我第一次发现亮点的变幻,从白色的建筑上开始,向右,向右,下落......每一次抬头,都是不同。然后手与手之间有了温度,似有热汗渗出。我又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也抬头望着那片光亮,看它的变幻,明暗渐行。似乎是在春天,整个下午不会觉得冷,我蹲累了便靠着他坐下,然后抬头继续寻找。母亲偶尔会出现在楼角,身后总跟着个面色苍老的女人,她几次想靠近却被母亲阻止。多年来,我一直庆幸当时没有松开手跑向母亲。也许那一松手,便无缘再牵他的手。我是对的,紧紧握着那只手,直到光亮消失,阴灰降临。两个人终于低下头,长吁一口气,似乎追逐已耗尽了所有,我转头看他的时候笑出声来,自觉开心充实。那时他也许不想笑,但我还是看见了笑意。
      松开手的时候觉得掌心被风吹得寒凉一阵,热量散失,似有不甘。他站起来,比我矮半个头。我在他手心写我的名,罂字太难写,他总是无法明白。
      而第二次见面时,他却开了口,发音干脆准确。他叫我,扬着笑容。
      七罂,七罂......
      那一瞬间,我怀疑他已痊愈。

      6

      我听不见自己的哭声,所以恐慌。
      七罂....七罂....那时候我竭尽全力,却冲不破那层厚膜,我被包裹住了,它让我有挣扎的空间,等待着我力竭,无比卑鄙。
      他的身边总是有大量的笔和纸,像变戏法,忽然地抽出,安静地快速地写,然后傻傻地笑。
      不明原由,我被母亲送到晗染的家,一住就是五年。后来听说是场追逐,母亲追着父亲,去了很远。五年后,见到空手而归的母亲,无法说出只言片语。两人默默对视,便已身心俱疲。多年后我明白,那是抛弃。父亲抛弃母亲,母亲抛弃我。我却一无所有,无从抛弃,只能承受,这不公平。
      决定搬回与母亲同住,是在冬天。
      在阁楼里收拾行李时,两个同命相连的母亲在楼下客厅里相拥哭泣。她们本是患者家属和耳科医生,因为各自的孩子相互投缘便成为朋友,现在则变为对方的砝码,用于平衡内心的破碎天秤。这种相连关乎恻隐之心,坚固却又空洞无力。能相互舔舐伤口却不能给与对方光明。是暗的,必定见不得人。那种感情,让我感到羞耻。
      晗染坐在床上,与我相隔两米。那时两个单人床之间的距离。对于我和他来说,这段距离已经足够的远。如同初见的那日,紧握的双手,时间的流动,光影交替,我和他似乎被某种景象连接起来,互通血液,渐变相似,没有排斥。静谧五年,相拥成长,内心已比所想更加坚强,足以承担起两人的血肉之躯。
      我慵懒的收拾,他则看,然后在纸板上不停的写,微笑着翻过来让我读,然后我点头确认后摇头否定。一开始时常会有犹豫和未知。但现在已成日常,如同自言自语,无需翻译。自然是一种气氛,让人安稳并得以生存。我恐惧陌生,向往熟识,安定是活下去的必需品,如同将手伸进自己的血肉之中,摸到灵魂还在原处,炙热鲜活。
      七罂,你可以带走我的毯子。
      转身时,他举着纸板,殷诚地笑。我先摇头,转了45度后,变成点头。
      他跳起来,扯下他的毯子,递给我。
      七罂,你可以带走我的nikko外套。
      我将毛毯塞进行李箱之后,他举起写好的纸板。
      我点头。他取下外套套在我身上,拉上拉练,扣上所有扣。
      七罂,你可以带走我的渔夫帽。
      他看见我似乎应了一声谁的呼喊,觉得时间已到,便匆忙的划下他想说的话。
      我拥抱了他,拿走了他的渔夫帽,带在头上,装备奇特。
      他的眼神焦急,又慌忙低头写。
      我则夺过他的笔,以示惩罚。
      平实的晗染是静的,不发出声音,像无声电影中的男主角,有时是宁静,有时则是苍白。但他并不哑。他说话,只对我说,也仅仅只言片语,多年没有语言的生活让他好似幼儿,呀呀学语般可爱,其实是无尽的痛。他努力寻找早已破碎的声像记忆,努力表达自己的感情。字字艰辛,声声震人心肺。而我的名字,是他唯一的熟识,字正腔圆。
      下楼的时候,一切都被他的声音定格。
      七罂。
      他母亲略带疑惑的脸微微仰起,看我和我身后的他。
      七罂。
      我没有回头,所以他又追寻。
      母亲走上来拿走我手中的行李,叫我充分告别后再上车。
      我不需要告别。
      这只是形式上的离开。从城市的这头到那头。
      我们已经成为一体,又从何而来的分别。这一点晗染他应该清晓。可为何,为何还要追逐这小小的做秀。
      回头的时候带着失望的神情。他看在眼里,似有明了,却不肯退缩。两位母亲合力抬着笨重的旅行箱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我叹气后摊开双手,询问到底是怎么了?
      他低头找笔,摸索两下叹息着放弃,抬头是眼神坚定。
      七罂,多带些走吧。
      声线颤抖,如同恐惧。但那只是气息不稳,让人伤心。
      七罂...多带些走吧。我怕...你会冷...
      ......
      我已无法支撑。他还是揪住我最痛恨的软弱不放,声声正中痛处。我弯下腰,捂住腹部,泪已涌出。
      我是那么害怕,害怕低下的温度。那温度出自人心,可以冰封住述说的所有。沉默相对只是开头,我被晗染温暖了五年,现在他得放我走。我得走,去面对温度低下的新生活。他明白,虽然我只是对着他的背影哭泣,述说。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明白。而他只是沉默,沉默五年,给我温度,给我心跳的温度,火山的温度。
      七罂....七罂....
      他蹲下来,不停地唤我,手搭在我带着的渔夫帽上,轻轻地拍。
      七罂....七罂....
      晗染,都给我吧。
      他抬头扯着他的衣角,望着他的眸大喊。
      晗染,连心跳都给我吧。
      喊出口的时候,泪落进嘴里,苦涩一片。
      我第一次向他索要。
      可是他却听不到。听不到。
      泪是温暖的。这个冬季,似乎会结束在这温暖的液体中。面对他,我永远充满热度。
      七罂......
      从朦胧中望他的时候,看见他的泪。那是他少有的表情。他用手拨开我的泪,然后将手放在左胸心脏的地方,随后抬手指了指耳朵,最后点头。泪随之滑下,落在我的手背,扯着他衣角的手颤动不止。
      多年之后,我仍旧相信,他明白了我的呼喊,所给与我的回应,如誓约一般。
      “七罂,我听见了。给你我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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