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卫】山河长空》槐晏榆白

2、第二章

　　盖聂默默支撑着继续向前行，身边是偷偷望着他背影，露出崇拜眼神的天明。
　　但很快这种崇拜落在渐渐渗透白衣的血迹上，变成他形容不来的感觉。
　　大叔受伤了，这一路却一个字都没提。
　　天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父母，他的记忆只从一个半月前开始。
　　他从漆黑狭隘、杂物堆积的窄巷里醒来，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在遇见大叔以前，他一个人东躲西藏了很久。碰到过好人，但更多是坏人，其中也有因为他偷吃东西才要抓他的。
　　这种时候天明会很难受，他不想当坏人，可是他的肚子又很饿。
　　直到在一个月前，他遇见大叔。
　　听见大叔喊出他的名字，他的第一反应是父亲来找他了，他不是没有父母的流浪儿。
　　可是大叔却在片刻的犹豫后，直接否认了这件事。
　　失望与仿佛被欺骗的愤怒，一时间压倒了所有的理智。
　　天明无法忘记那一天。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大叔确实不是自己的父亲而生气，还是因为大叔甚至不愿意欺骗他，而是选择直接否认才令他生气。
　　他因为愤怒拼命驱赶大叔，可是心底也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他其实不希望大叔离开。
　　从他清醒以后，没有任何人专门为他停下脚步，大叔是第一个。
　　即使他直说，他并不是自己的父亲。
　　天明快走几步与盖聂并肩，侧仰头眨巴眨巴眼睛，仿佛是自己的请求：“大叔，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说完，天明觉得大叔看自己的眼神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下意识低头朝前，再加快步伐。
　　“你累了？”
　　听到盖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明才注意大叔停下了脚步。
　　“嗯……”一种直觉阻止天明直接应承，他返回几步抿抿嘴，还是诚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叔，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得找大夫治，不要再走了。”
　　盖聂眉眼和缓了些，但有些话他必须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告诉天明：“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天明跟着大叔看向遥远的山林云海。
　　盖聂伸手抚上他的头：“天明，你不是要做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吗？”
　　天明觉得大叔的手很大，也很温暖，却让他有种莫名想要流泪的感觉。
　　他下意识闭闭眼，抛开那种难受。不由避开大叔的直视，努力用自己习惯的响亮的声音做装饰：“这还用说，当然要了！”
　　天明想，大叔一定看出他的心虚了。
　　但大叔没有拆穿他，只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朝他继续说：“那你记住，这条路你一定要走下去。”
　　“无论我是否在你身边，知道吗？”
　　闻言，天明一惊，着急与慌张同时涌上心头：“大叔，你……你要离开吗？”
　　可是盖聂这一次却没有回答他。
　　盖聂只是用力持剑抵地，尽力支撑着自己重新站起来。
　　还没有到允许他倒下的时候。
　　盖聂想。
　　可是眩晕带离疼痛的同时，也带离了他的意识。
　　“大叔也真让人伤脑筋，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死撑门面……”
　　“……不过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
　　“别忘了你答应过，要让我变成强者，不再受人欺负……”
　　盖聂眼前的一切逐渐远去，只剩余那几句少年郎轻微哽咽的调侃与互相的承诺，伴随着他浮浮沉沉的思绪陷入黑暗。
　　明红的火焰放肆地吐出火舌，一寸寸吞噬着曾经辉煌庄严的宫殿。
　　烈火点燃整座秦宫后闱的夜空，就像那个宫殿中曾明媚艳丽的女人将最后的生命尽情燃放的决心。
　　盖聂一进入宫殿就寻见端坐于殿堂正中的丽姬，然而还未等他庆幸。听见声响回头的丽姬，却在他眼前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她想死。
　　“你……为什么？”
　　盖聂不明白。
　　丽姬在此时自寻短见，那天明怎么办，还在外试图救她的荆轲怎么办？
　　明明选择取“天明”这个名字时，是在等待着夜尽天明的希望。
　　丽姬笑了。
　　犹如几年前，盖聂和卫庄跟着荆轲第一次介绍丽姬给他们时的模样。
　　羞涩却因为身边的爱人，满怀对未来的憧憬。
　　她完全不像一个已决心死亡，并承受着被毒药蚕食的疼痛的人。
　　“盖聂先生……请允许我……无理的请求，拜托你……帮忙照顾天明。保……保护好他，我求求你……就……就当是为了荆轲……”
　　盖聂压着眉，他本不该答应的，但还是毫不犹豫的准备答应。
　　因为荆轲是他唯一的朋友，天明是他朋友唯一的孩子。
　　况且，稚子何辜。
　　他说：“我保证。”
　　但丽姬正因毒发，口中涌出愈来愈多的鲜血。她的眼神逐渐迷离，烈火燃烧断梁木坠落的声音掩盖了盖聂的声音。
　　盖聂永远记得，丽姬睁大的双眼。
　　那双逐渐失去焦点的瞳孔，失去光亮，失去生气，却仍然执着地耗尽所拥有的一切，只为替自己的孩子求得一个——希望。
　　“盖……盖聂先生……拜托你、拜托你……就……就当是……为了荆轲……”
　　“为了……为了……卫庄！”
　　盖聂猛然从黑暗中惊醒。
　　睁眼见到的就是粗壮的大腿，正如泰山压顶般毫不留情地向无措的天明踩下去。
　　比思想更快的是盖聂的动作。
　　他拔起渊虹，将剑朝那座巨山飞射而去。
　　接着在鲜血的迸发中，天明的呼喊中，再次陷入更深沉无尽的深渊。
　　盖聂是在一阵“项氏一族最强、最强、最强”的同心信念呐喊中，再次恢复意识。
　　他在马车内坐直身体，默默听马车顶部两个孩子的交流。
　　判断现在正身处的境况。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项氏一族”。
　　他们众所周知的盟友是——墨家。
　　荆轲。
　　……墨家巨子燕丹。
　　但即使是强悍如天生精通兵法打仗的项氏一族，仍然敌不过粮草短缺、军力不足的局促之境。
　　而敌人却是拥有名将老臣，以及六十万大军的虎狼之师。
　　“天快黑了，大家抓紧赶路吧！”
　　盖聂透过车窗，望向远处漫天飞舞的沙尘，仿佛见到手脚捆绑着铁链，被无情抽打着继续艰辛劳作的人们。
　　与六国战争的结束并未如同他所愿一般，让人们进入或许衣不饱食，却不必再继续颠沛流离的日子。
　　失去了家园的人们，也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失去了祖祖辈辈的姓氏。
　　徒留下一条条荒芜的道路，变成一色的寂静灰暗。
　　这样动荡不安的世界，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即使拥有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改变历史的潮流。
　　没有战火、没有残杀，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新世界。
　　这条路通往哪里？
　　也许只有我们的后一辈才能够亲眼看到。
　　而他能做的就是离开，离开这个不再可能实现他理想的。
　　——嬴政的帝国。
　　放弃一切，从头开始。
　　如果是小庄知道的话，恐怕又会很生气了吧。
　　盖聂想着，眼中浮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原本你和你的聂大叔想要去哪里呀？”
　　“……”
　　“怎么了？”
　　“那是我和聂大叔两个人的秘密。”
　　不打不相识，头顶的两个孩子玩闹过后，又开始聊天。
　　“我这是为你们着想，你们知道这一路上会有多少危险吗？”
　　盖聂微微垂着头。
　　项氏的这位少主还很年轻，尚且还不能完全掩饰自己的目的，不过这并不代表他被教得不好。
　　恰恰相反。
　　好得教导不应用还不能理解作为借口，掩饰自以为身为长辈的不信任，放弃给予孩子成长的机会。
　　“秦兵来一个，聂大叔就杀一个，聂大叔是最强的！”
　　“看来，你还不知道你聂大叔的身份吧。”
　　“我当然知道了。”天明忿忿不平的嘟囔，他不喜欢别人比自己更了解大叔。
　　少羽挑挑眉，也不争辩：“你知道的话，就该知道他曾经是嬴政身边的第一剑客。六国之内有很多他的仇敌，都想要杀了他。”
　　事实上，虽非直接敌对。
　　但项氏一族兵败，楚国被灭，也少不了盖聂在秦期间给嬴政的助力。
　　若非那位提前递话，盖聂此刻也许该是已经死了。
　　天明怔然。
　　他一直以为，他和大叔要躲避的只是遍布天下的秦兵追击。
　　嬴政身边的第一剑客？
　　天明知道嬴政，那是秦国的帝王，现在也是天下的帝王。
　　他想起在残月谷时，领头将领对大叔的喊话——“相国大人希望先生能够跟我们回去。”
　　所以是嬴政想要抓大叔回去吗，但是为什么大叔会离开帝国呢？
　　很多事情他都还不知道，他也不清楚自己可不可以问大叔。大叔会不会愿意相信他，告诉他。
　　“这里前后几十里没有人烟，要大家留意一点。”
　　范增刚提醒完，项氏族人也纷纷察觉到异动。周边出现一双双幽暗的眼睛，贪婪凶残的目光直接令马匹躁动不安。
　　少羽的面色凝重起来，凭借流浪的经历天明也生出不详的预感：“奇怪，怎么会一下子跑出那么多狼啊？”
　　“苍狼王。”
　　盖聂闭着眼睛，默默念出一个名号。
　　原来此前在山林中他没有认错，曾经隶属于百越的无双鬼，后加入流沙组织成为“流沙四天王”之一。
　　小庄。
　　多年不见，你明知李斯的不怀好意，却依然选择和嬴政合作。
　　你究竟是准备做什么。
　　“大叔，你刚刚说什么？”
　　“……项少主，可否请范增先生与项梁先生来此听我一言？”盖聂睁开眼，已经掩去心中所有的复杂。
　　“盖先生客气，直接唤我少羽即可。我这就派人请范师傅和项叔过来。”
　　少羽放下马车围帘，朝一旁警惕靠近的族人挥挥手，示意他负责去尽快请人。
　　确认盖聂不是要对少主不利，项氏族人很快前去请人，但也同样示意周边其他族人继续保持警惕。
　　“苍狼王？就是那个臭名昭著，被称为黑夜刺客的刺客团头目？”
　　盖聂默了默：“就是他。”
　　“听说他曾经为韩王服务，韩国被灭后他就音信杳无，想不到在这里出现了。”
　　天明将头探出马车，再次观察对车队紧跟不放的庞大狼群。
　　他听懂了大叔和项家两位长辈的意思，才更加震惊：“有人能控制这些狼？！”
　　入目所及之处已皆是眼冒凶光的野狼，甚至在更后面肉眼看不清的地方也被卷起更大的风沙。
　　到底有多少狼，正跟着他们！
　　“以我方的实力，是斗不过苍狼王的。”盖聂轻描淡写的点出现状，完全未顾及项氏一族的想法。
　　范增与项梁虽然不愿承认，但确实无法反驳。
　　某种角度上，从出生就囹圄在弱肉强食中凭借求生本能存活的野狼，是完全不同于训练有素但更容易畏惧的士卒。
　　它们会为了活下去，更加凶残，且不顾一切。一旦盯准目标，除非意识到必败无疑，它们只会拼命咬死目标。
　　绝不后退一步。
　　而这种可怕的生物，还喜欢群聚在一起狩猎，这是一股可以吞噬一切生灵的力量。
　　只要被抓住破绽，将会尸骨无存。
　　天明不是很理解：“那他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动手啊？”
　　“他在等待最佳时机。”
　　在天黑之前逃出这片平原，他们就有机会活下来。
　　“狼群都有自己的生存范围，我们要加快速度，离开它们这片地区。”
　　范增与项梁对视点头。
　　盖聂能够第一时间认出这是苍狼王控制的狼群，显然比他们更了解苍狼王。
　　两人立即调遣族人，按照盖聂所说的方案丢弃不必要的东西。
　　只要保住性命，其他东西都可以再得。
　　除了粮食、水和武器，所有东西都被抛下，每一位项氏族人都手持点燃的火把。
　　然而夕阳落下的速度还是超过了马匹疾驰的速度。
　　最后一抹光线落于西山时，狼群也不意外地从四面八方冲下山崖。
　　堵住了项氏车队前后的每一条去路。
　　“大叔，你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
　　盖聂看着握拳再次承诺的天明，也许此刻就是他应该踏出成为强者第一步的机会。
　　“你是不是想要变强。”
　　天明一怔，意识到什么，他立即严肃肯定回答道：“是的。”
　　他想变强，他不想再受人欺负，他……也想保护大叔……甚至像大叔一样保护别人！
　　“证明给我看，用这把剑。”
　　但见到大叔真的将佩剑递给自己，他又不太确定。
　　我……可以做到吗？
　　“嗯。”盖聂向天明点头，给予他此刻最需要的信任。
　　天明深吸一口气，接过渊虹，掀开围帘踏出马车。
　　大叔相信他。
　　“是，大叔。”
　　他不想在大叔面前失败，但更不想辜负大叔选择给予的信任。
　　狼嚎响彻山谷，连明月似乎也被惊吓到躲于云雾之后。
　　天明看到从狼群中走出的男人，又恍惚看到的只是一匹头狼。
　　一个像狼一样的男人。
　　隐于黑暗，步步逼近猎物。当出手时必将直描猎物最脆弱的致命咽喉，一击夺取目标的性命。
　　“首领在搞什么，这些废物，哪里值得我出手。”
　　苍狼王上马车顶，陪两个孩子耍了耍。
　　心中对首领要求自己佯装不敌，适时撤退的命令感到烦躁。
　　让他拼死倒是容易，但面对如此弱小的猎物，还要佯装不敌就……
　　首领什么时候改了性子，要演戏不能找其他人么。
　　苍狼王不爽地碾碎小孩丢过来的石头，瞪他一眼。
　　下一秒，身后的杀气令他精神一振。
　　“盖聂？”有点意思了，“如果你要我放开他，为什么你还不动手？”
　　鲜血迅速从裂口蔓延。
　　堂堂剑圣，此刻却连自己的剑都无法完全握稳。
　　“一个受伤的剑圣，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想从我手上救人。”
　　“你们谁也别想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狠话应该放够了吧，应该满足首领的要求了吧？
　　苍狼王松开项少羽，转身袭上盖聂：“我先从你开始！没有你的打扰，所有人都是我们的美味晚餐。”
　　“我会慢慢享受这难得的时刻。”
　　接连几次，差点被盖聂的剑刺伤。苍狼王心中凛然，好像有点玩脱了，幸好盖聂重伤。
　　难怪首领要派他来。
　　再过两招，就佯装不敌撤退……这小破孩跟着盖聂居然也会不讲武德？！
　　另一个也是！
　　所以就说他最讨厌人类了！
　　尤其是熊孩子！
　　“快闪开！”盖聂沉声提醒两个孩子。
　　苍狼王扑灭脸上的火焰，展开双手旋转一周逼退周身敌人。
　　他迅速跃下马车，回头看了一眼盖聂和两个小破孩。
　　烦死了！给我记着！这回翻车铁定又要被赤练和白凤嘲笑了。
　　只希望好歹也算按要求完成任务，首领不要生气才好。
　　苍狼王居然撤退了……盖聂来不及深思，手中一松，一头栽倒在马车顶。
　　幸好范增也算略通医术，把脉后确认只是重伤未愈，旧伤撕裂、失血过多导致的体虚脱力。
　　天明松了口气。
　　“喂，你们看！”
　　马车外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身穿红衣的绝色少女，手持一盏莹灯，从山谷的另一头缓步窈窕而来。
　　宛若墨中神人座下仙女。
　　她抿唇微微一笑，就点亮天明眼中的点点星光。
　　“蓉姐姐现在正在救治一位重病之人，所以让我来代她迎接各位，请诸位大哥前辈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