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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林卓(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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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这春天就跟时祺的脾气似的,属狗脸的,说变就变。前两天还灰头土脸跟刚出土的兵马俑似的,一场雨下来,嘿,空气里愣是挤出点儿青草味儿。
时祺裹着他那身万年不变的黑色行头,刚从一客户那儿出来。那主儿是个搞元宇宙的,满嘴跑火车,什么“数字孪生”、“NFT赋能”,听得时祺直犯恶心,感觉脑仁儿都让丫给赋能了。
回到东四环那间能看半个北京城、却冷清得像个高级样板间的公寓,屁股还没坐热,老周的电话就跟追魂索命似的响了。
“祺哥!炸锅了!‘星耀直播’那头牌,‘甜心喵喵’,让对家给捅了!”老周在电话那头急赤白脸的,声儿都劈了。
时祺把手机开免提扔沙发上,自个儿去开放式厨房岛台倒水,语气淡得跟白开水似的:“捅了?是睡粉漏馅儿了还是卖假货穿帮了?哪路神仙下的手?”
“都不是,比那狠,”老周呼哧带喘,“是她早年没混出来时候,在地下俱乐部跳……跳那种带劲儿舞的视频,让人给刨出来了!画面那叫一个……提神醒脑!现在对家水军正带节奏,骂她‘装纯’、‘骗粉丝感情’,‘早年黑历史糜烂’!好几个谈妥的代言方电话都快打爆了!”
时祺喝了口水,脑子里跟过电似的。“星耀直播”是这两年窜起来的新贵,那“甜心喵喵”是他们的摇钱树,走的是清纯邻家小妹路线,粉丝一水儿的宅男和学生娃。这“早年黑历史”一爆,简直是照着肺管子捅。
“视频源头摸了没?”
“还在摸!可传播太快,摁不住了!现在得赶紧稳住粉丝,还有那些金主爸爸!”
“知道了。”时祺语气还是没啥起伏,“老套路,第一步,装死。星耀官方和那妹子自己的账号都别吱声,越抹越黑。第二步,找几个相熟的娱乐号,准备通稿,就往‘追梦不易’、‘谁还没点过去’上引,重点突出她后来多努力多上进,把‘黑历史’搅和成‘生活所迫’。第三,备点她做公益、暖粉丝的稿子,等风头过去点儿再发。”
“明白!那……水军那边?”
“先别对喷,容易引火烧身。让咱们的人带带风向,就说‘关注作品,别扒私生活’、‘年轻人谁不犯点儿错’,把水搅浑。”时祺顿了顿,补了一句,“另外,想法子挖挖对家那几个头牌的黑料,捏手里,备着。”
“得嘞!还是祺哥您稳!”老周那边儿像是吃了定心丸,声儿都亮堂了。
撂了电话,时祺瞅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脸上没啥表情。这种烂事儿他经历得海了去了,明星、网红、公司……扒了皮都一样,光鲜亮丽底下指不定多埋汰。他的活儿,就是等这些埋汰玩意儿见光的时候,想办法糊上,或者至少,让它看起来没那么砢碜。
他没啥道德洁癖,或者说,早让这世道给磨平了。这年头,笑贫不笑娼,能站着把钱挣了就是爷,至于这钱脏不脏……谁裤□□还没点儿泥?
他莫名又想起郝既明那双好像能看进人骨头缝儿的眼睛,心里嗤笑一声。那郝老师,八成觉得他这是在助纣为虐吧?
爱咋想咋想。
时祺晃晃脑袋,把那张带着慵懒嘲讽劲儿的脸从脑子里清出去,埋头扎进“甜心喵喵”这摊烂事儿里。这一忙就忙到了后半夜,外卖盒子在墙角堆成了小山,电脑屏幕的光打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只有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在空荡荡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接下来的几天,时祺基本长在了“甜心喵喵”的案子上。舆论战就是他妈拉大锯,你来我往,一刻不能松劲儿。他带着团队盯舆情、调策略、哄客户、怼媒体,活像个119,哪儿冒烟往哪儿扑。
偶尔开车等红灯的时候,他会冷不丁想起郝既明那句“你这满身的刺,是扎别人疼呢,还是扎自己更疼一点?”,然后烦躁地按一下喇叭,把那点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出八丈远。
另一边儿,海淀黄庄那块儿,郝既明的心理咨询工作室。
送走下午最后一个来访者,郝既明没像往常那样立马收拾东西走人。他溜达到窗边儿,看着楼下堵成停车场似的马路,指间习惯性地转着那个Zippo火机,脸上那副惯常的“爷云淡风轻”的德行淡了不少,蒙上层影影绰绰的愁容。
他脑子里跟过电影似的,回放着头午林卓他爹妈又找上门来的情景。
林太太那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嗓子哑得跟破锣差不多:
“郝医生,小宇他……他还是不肯出屋,不言语。昨儿……昨儿他把自己闷琴房里,对着那三角钢琴干坐了一宿,纹丝不动……我们这心啊,都快操碎了……”
林先生则更躁,话里话外带着压不住的火气:“郝医生,我们知道心理治疗是慢工,可这都多少回了?孩子情况一点儿没见好,反倒越来越……蔫儿了。是不是您这法子不对路?还是得加点药?”
郝既明理解当爹妈的心急,可他更门儿清,林卓这问题的根儿不在什么简单的“病”上,而在心里头那个把他捆得死死的牢笼——
那个光溜、冰冷、没完没了反射着外人指摘和自个儿嫌弃的“镜子屋”。平常那套谈话、共情、讲道理,就跟拿鸡毛掸子掸防弹玻璃似的,屁用没有。
他试过沙盘,林卓就摆弄出些横平竖直、死气沉沉的几何块儿;试过画画,林卓画的线条僵直、颜色寡淡,跟复印出来似的。那孩子的心,好像让层看不见、摸不着,但梆硬的壳儿给裹严实了。
“林先生,林太太,您二位这心情我太懂了。”郝既明声儿还算稳,带着安抚的劲儿,“小宇这情况确实特殊,他心里的防御工事修得忒结实。咱得再加点儿耐心,也得……等个合适的当口。”
“当口?什么当口?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林先生嗓门儿眼见着就要压不住。
郝既明没跟他掰扯。他知道,有些心里的冰山,得靠特定的温度、特定的巧劲儿,才能崩开条缝儿。可他手头儿所有的“家伙事儿”,好像都够不着那个点儿。一种多少年没沾边儿的无力感,跟蜘蛛网似的,悄没声儿地缠上来了。
送走了林卓爹妈,郝既明没急着下班。他一人儿瘫在咨询室的沙发上,窗外是北京城华灯初上的景儿,车流灯河,霓虹闪烁,勾勒出这地界的繁华和浮躁。可这热闹底下,猫着多少像林卓这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主儿?
他想起自个儿当初干这行的初心,是想靠着专业知识和那点儿暖乎气儿,拉拔那些在自个儿心里头黑胡同里转悠的人一把。可碰上林卓这种油盐不进的,他头一回觉着,光靠“引导”和“治愈”这俩慢郎中,是不是有点儿抓瞎?是不是在某些死犟死犟的节骨眼儿上,真就得来剂猛药,哪怕得先把那层硬壳砸开,疼是疼了点儿,但能透气儿?
这念头让他自个儿都激灵一下,这可不合他受的那套专业训练和秉持的规矩。他摇摇头,想把这点儿危险的想头甩出去。
过了几天,郝既明被请去北大一个关于青少年心理的跨界沙龙,扯了会儿淡。完事儿了在茶歇区跟人闲磨牙,眼神儿不经意往边上一扫,瞧见一熟人。
时祺。
那人正跟一打扮得花里胡哨、看着像媒体圈或者品牌方的人站一块儿,手里端着杯香槟,身子歪歪斜斜没个正形,嘴角挂着那抹熟悉的、带着点儿嘲弄的浅笑,像是在听人说话,可那眼神儿跟探照灯似的满场扫,估摸着又在掂量什么。好像总出没于这种带点儿“表演”性质的场子。
郝既明本来没打算上前搭茬儿。可就在这当口,他听见跟时祺掰扯那人提到了“星耀直播”和“甜心喵喵”,好像是在吹捧时祺最近摆平这烂摊子手段“高明”、“力挽狂澜”。
郝既明对娱乐圈那点破事儿不感冒,但他瞅见时祺在听人拍马屁时,眼神儿里一闪而过的不是得意,是种挺复杂的情绪——
有点儿腻味,有点儿冷,甚至有点儿……自个儿膈应自个儿。那眼神快得像错觉,立马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德性,随口秃噜了句什么,把话头岔开了。
就这一下,郝既明心里头微微一动。这时祺,好像不像他表现出来那样,完全沉醉于这种“指鹿为马”的游戏。他身上有种拧巴劲儿,一种在烂泥塘里打滚却没完全让泥糊住心的明白,或者说,是另一种款式的难受。
沙龙散了,人走得七七八八。郝既明在会场门口,跟也要撤的时祺撞了个对脸。
“哟,郝老师,缘分不浅啊。”时祺先开了腔,语气还是那副没睡醒的调调,“看来您这传经送宝的地界儿挺宽广。”
“跨界溜达溜达,互相取取经。”郝既明看着他,忽然蹦出一句,“时先生瞧着,好像对‘力挽狂澜’这出戏,也没那么上瘾?”
时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那双下三白的眼睛眯缝起来:“郝老师,您这职业病是晚期了吧,才见过两回,又开始给我做精神解剖了?上瘾?”他扯了扯嘴角,“干活,拿钱,天经地义。至于爽不爽?扯那犊子干嘛。”
话说得糙,却带着股不过脑子的实在。
郝既明没再往下刨,就点了点头:“在理。走了,回见。”
“回见。”时祺随意地摆摆手,转身扎进夜色里,那单薄的背影没几下就让霓虹灯给吞了。
郝既明瞅着人没影儿了,心里头那个关于“猛药”的模糊念头,又浮了上来。
这时祺,看待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路数,跟他完全不是一个谱系的。危险,不靠谱,但……保不齐在某个特定的死胡同里,能成了那根撬棍?
不过,这也就是个在脑子里转悠转悠的、没影儿的事。他是一正经心理医生,不可能因为一个模糊印象和一个案例的坎儿,就真去找这种危险分子搭伙。起码,现在?门儿都没有。
他得再瞅瞅,更得等个……顺理成章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