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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林卓(一) ...

  •   北京这地界儿,春天来得晚,去得急。眼瞅着路边的杨树刚抽出点嫩黄芽子,没几天,那风里就带了股子燥热,裹挟着不知从哪个工地扬起来的尘土,糊人一脸。这天气,就跟时祺这会儿的心情似的,黏糊,焦躁,还带着点没由来的邪火。
      时祺刚从国贸那边一个乌烟瘴气的论坛上下来。名义上是“金融创新展望”,骨子里就是几家屁吐屁公司,要么已经爆得只剩渣儿,要么就在冒烟的边缘,请他来站台,镇镇场子,给底下那帮快急红眼的投资人和闻着腥味儿来的记者灌点迷魂汤。
      这活儿时祺熟。台上,他一身黑衬衫,料子硬挺,衬得他那张瘦削的菱形脸更显单薄。领口随意敞着两颗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他没多废话,就抓着几个半真半假的数据,颠来倒去,把“老板卷款潜逃”说成“创始人海外拓展业务”,把“资金链断裂”美化成“阶段性战略调整”。话里话外,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尖锐,把几个想刨根问底的记者噎得直运气。台下那些慌了神的大爷大妈,愣是被他这套云山雾罩又带着点混不吝自信的腔调,暂时按住了。
      “真他妈没劲。”时祺心里骂了一句,脸上还挂着那副职业性的、带点睡眠不足的厌世表情,跟几个凑上来递名片的人敷衍了两句,抽身就往休息区晃荡。
      他需要杯冰水,压压那股子从胃里泛上来的恶心。这活儿来钱是快,可干久了,他觉得自己像个专门给烂苹果打蜡的,表面光鲜,内里早就沤透了。
      休息区设在大厅角落,落地窗外是北京灰扑扑的天际线,几栋摩天楼杵在那儿,跟巨大的墓碑似的。时祺刚拿起一杯冰水,还没沾唇,就听见旁边一个小会议室里,传来一把低沉稳重的嗓音,透过没关严的门缝,清晰地飘过来。
      “……说孩子们‘空心了’,不是他们自个儿想空。是咱们,是这环境,在他们本该塞点梦想、好奇、哪怕是不着调的乐子的时候,硬往里填了太多别的东西。分数、排名、‘别人家孩子’、永无止境的‘更好’……塞得太满,太急,把本来的那颗心给挤瘪了,挤没影儿了。那能好受吗?”
      时祺挑了下眉,歪头瞅过去。屋里坐了不少人,台上站着个男的,个儿挺高,穿了件看起来就软和贵气的浅灰色羊绒衫,身板笔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爷这儿岁月静好”的从容。
      那人正讲到关键处,手指点着投影布上的曲线图,眼神扫过台下,不咄咄逼人,却莫名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
      “哟嗬,这儿还有个布道解惑的。”时祺心里那点没撒干净的邪火,找到了新的目标。他索性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打算听听这“人间清醒”能放出什么彩虹屁。
      台上的郝既明,正说到一个案例。
      “……那孩子,才十五,海淀名校,回回考试掐尖儿。可他跟我说,老师,我觉得我像个木偶,身上拴着无数根线,我爸妈扯,老师扯,连他们朋友圈里不认识的人都好像能扯一下。他找不到自个儿活着的感觉,只能拿小刀划拉胳膊,说只有疼那一下,才觉着自己是个活物。”
      郝既明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没刻意煽情,可这种平铺直叙,反而更挠心。
      “咱们要做的,不是站干岸儿上说‘你得坚强’、‘生活多美好’,那太虚。得先帮他把身上那无数根线,一根一根捋出来,看清楚那头拴着谁,为啥拽这么紧。然后,再想法子,是剪断几根,还是让他自个儿长出力气绷断它。”
      台下静悄悄的,显然都被带进沟里了。时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不大,但在安静里显得挺刺耳。
      什么木偶,什么空心,在他看来,纯属惯的。他从小在衡水那高考集中营里卷出来,玩命刷题的时候,脑子里就四个字“出人头地”,什么意义价值,能爬出来,能在北京扎下根,就是最大的意义。这些北京孩子,够舒服了,还搁这儿伤春悲秋。
      郝既明的演讲完了,掌声噼里啪啦响起来。他微微点头,走下台,也朝着休息区过来。时祺看着他走近,心里那点恶趣味咕嘟咕嘟冒泡。他端着水杯,没动地儿,等人家快到跟前了,才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刚耗完口舌的沙哑:
      “郝老师是吧?刚听了一耳朵,您这心灵鸡汤熬得,火候够讲究的啊。”
      郝既明停下脚步,看向他。
      离近了看,这人骨相是真不错,额头饱满,下颌线跟尺子画出来似的。尤其那双眼,内双,狭长,眼尾微微往下耷拉着,看人的时候带着点打量,又有点没睡醒似的慵懒。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爷从小就没为什么事儿真正急过眼”的松弛,跟时祺这种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浑身带刺的劲儿,简直是两个物种。
      “您是?”郝既明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儿。
      “时祺。隔壁,刚给那几位眼看要咽气的金融巨鳄做了套人工呼吸。”时祺自报家门,带着点自嘲,眼神却挑衅地扫过去,“按您这说法,现在孩子们心里不痛快,都得爹妈社会背锅?”
      郝既明从路过侍应生的托盘里也拿了杯水,道了声谢,才慢悠悠回:
      “陈述现象,不甩锅。父母社会各有各的难处和焦虑。”
      “得,您这太极拳打得,四两拨千斤啊。”时祺乐了,呷了口冰水,“要我说,就是肉吃多了嫌腻。饿上三天,保准看窝头都亲。我们那会儿在河北小地方,天不亮就跟号子里放风似的跑圈,晚上熄灯了还得钻被窝打手电筒啃题,谁有那闲工夫琢磨‘我为什么是我’?能爬出来就是胜利!”
      他这话七分真三分演,既是他过去的真实写照,也是他现在用来戳破对方那套“温情哲学”的钉子。
      郝既明看着他,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处境不同,烦恼自然不同。用饥饿疗法解决心理问题,听着像江湖郎中的偏方。”
      “嘿!”时祺被他这不咸不淡地怼回来,反而更来劲了,“那照您这科班大夫的方子,就得慢工出细活,谈话,引导,等着他们自个儿顿悟?郝老师,外面都卷成麻花儿了,等得起吗?”
      “心理疏导不是心肺复苏,时先生。”郝既明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目光落在时祺那张过于精致又写满“别惹我”的脸上,“追求速效,往往去不了根儿,还可能雪上加霜。就像您,给人做人工呼吸,总不能指望按两下,垂危的病人就立马能下地跟博尔特赛跑吧?”
      这话绵里藏针,暗讽时祺的工作是糊弄事儿。时祺眯起他那双下三白的眼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但嘴角却咧得更开了,那颗尖虎牙都露了出来。
      “郝老师您这嘴皮子也挺利索啊。看来咱俩这工种,在您眼里是云泥之别?我们负责擦屁股,显得您这建设灵魂的工程格外高大上?”
      “活儿不分贵贱,看怎么干,为什么干。”郝既明目光扫过时祺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尾,和他无意识用虎牙啃咬着的、那颗饱满下唇上的细小齿痕,忽然往前凑近了小半步,压低了些声音:“倒是时先生你,年纪看着不大,怼天怼地的劲儿可不小。这浑身的刺儿,是扎别人顺手,还是扎自己更疼点儿?”
      这话问得太刁,像根儿针,冷不丁就穿透了时祺那身厚重的铠甲,轻轻戳到了里面某个他自己都懒得碰的软处。他嗓子眼儿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时竟没接上话。
      郝既明看着他瞬间愣神、眼神里闪过一丝狼狈的样子,也没穷追猛打,反而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态,抬手,挺自然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
      “成,时先生,回见。下次有空,再听您好好说道说道……那窝头到底有多香。”
      郝既明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个潇洒的背影。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Zippo火机,正灵巧地在指间转着圈儿,那闲适的范儿,跟时祺心里这会儿翻江倒海的滋味儿,对比鲜明。
      时祺瞪着那背影消失在拐角,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操!真能装!”
      可骂完,他心里头却不像平时怼完人那么痛快。反而像平静的湖面被扔了块石头,涟漪一圈圈荡开,没完没了。那家伙最后那句话,还有那仿佛能看进人骨头缝里的眼神,让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得慌。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冰水化出的水珠顺着他纤细冰凉的手指往下滑。他猛地仰头,把剩下的半杯水灌进喉咙,冰得他一个激灵。
      时祺把空杯子往旁边的桌面上一撂,发出“咯噔”一声脆响。冰水顺着食道滑下去,那股凉意却没能浇灭心头莫名拱起来的邪火,反而像油星子溅进了热锅,刺啦一下,烧得更旺了。
      “扎自己更疼?”他无声地嗤笑,舌尖顶了顶腮帮,尝到一点铁锈味,大概是刚才咬嘴唇太用力了。“装他妈什么大尾巴狼!”
      他抬脚就想走,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可步子迈出去,又顿住了。脑子里反复回放的,不是郝既明那些关于“空心病”、“木偶线”的布道,而是他那双眼睛——内双,狭长,看过来的时候,像冬日结了层薄冰的湖面,底下却暗沉沉地涌动着点什么,带着一种近乎无礼的审视,又好像……真能瞧出点别人看不出的东西。
      还有他拍在自己肩膀那一下。不轻不重,带着点体温,穿透了硬挺的衬衫料子,烙在皮肤上,这会儿竟还有点残留的触感。
      时祺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来,扫过他精致的眉骨。他很少在嘴皮子仗里吃这种闷亏。往常,那些被他怼得面红耳赤的人,要么恼羞成怒,要么悻悻败走,哪像这位郝医生,四两拨千斤,临走还扔下个钩子,不痛不痒,却精准地钩住了他某根不愿意承认的神经。
      “窝头香不香……”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有点扭曲的弧度。
      香?怎么可能香。那是掺杂着汗水、泪水,甚至血水,硬往下咽的求生本能。是无数次深夜里,看着小县城窗外那片永远灰蒙蒙的天,告诉自己“必须出去”的唯一信念。那些苦,那些被压抑掉的、属于“人”的正常情感和需求,早被他打包扔进了记忆的垃圾堆,上面狠狠踩了几脚,发誓再也不回头看一眼。
      可现在,被郝既明这么轻飘飘地一提,那垃圾堆好像自己动了动。
      “操!”他又骂了一句,这次声音低了许多,带着点跟自己较劲的狠戾。他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郝既明”三个字。
      跳出来的信息不少。青少年心理专家,北师大本科加海外硕博学历,某某协会成员,几所名校的特聘顾问,发表过不少文章,还出过一本挺畅销的书,书名就叫《空心之症》。履历光鲜,背景干净,典型的“别人家孩子”长大成了“别人家精英”。
      时祺快速滑动着屏幕,眼神挑剔。直到他看到一张郝既明接受采访的抓拍照片。照片里,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靠在诊所的沙发上,手里没转打火机,而是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橘猫,嘴角那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还在,眼神却柔和得能滴出水来。
      “啧,还养猫。”时祺撇撇嘴,心里那点莫名的躁动却好像找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出口。他关掉网页,把手机揣回兜里。
      外面的天还是灰的,尘土味儿似乎更重了。他深吸一口这并不清新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股憋闷感稍微散了些。
      行,郝既明是吧。他记住了。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虽然这梁子结得有点莫名其妙,甚至有点……他自己都不愿意深究的,被看穿后的狼狈。
      他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尽管它本来就很挺括。然后迈开步子,朝着与郝既明离开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单薄,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伤人也伤己的匕首。
      只是那匕首的锋刃上,似乎映出了一点刚刚留下的、模糊的指痕。
      接下来的几天,时祺刻意把那场短暂的交锋抛在脑后,接了个新活儿,给一个被拍到夜会不同嫩模的流量明星擦屁股。他驾轻就熟地编故事、放烟雾弹、转移视线,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这天下午,他刚和明星团队吵完一架,敲定最终方案,累得眼皮打架,准备回自己那个没什么烟火气的公寓补觉。车开到东四环,等红灯的间隙,他无意间一抬眼,瞥见了路边一栋看起来挺安静的二层小楼。
      小楼外观是翻新过的灰砖,透着点老北京的味道,又不失现代感。门口挂着一个不算醒目的木质牌子,上面刻着几个字——
      “既明心理工作室”。
      时祺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绿灯亮了。后车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
      他猛地回过神,一脚油门开了过去。透过后视镜,他能看到那小楼门口种着几株翠竹,随风轻轻晃着。
      “搞心理的,还挺会挑地方。”他哼了一声,不知是褒是贬。
      心里那点本以为已经平复的涟漪,又不讲道理地荡开了一圈。
      他知道,这事儿,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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