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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林卓(三) ...

  •   又过了半月,“甜心喵喵”那摊子烂事儿总算摁下去了。时祺回到公寓,没开灯,把自己摔进沙发。窗外灯火通明,屋里死气沉沉。赢了,但又好像没赢,心里头空落落的,跟让人掏了似的。
      他烦这种矫情劲儿,但每次忙完大案子都这德行。抄起车钥匙出门,得找点人味儿。
      晚上十点的三里屯正热闹。时祺压低了鸭舌帽,混在人群里,像个幽灵。他钻进了家还算清净的清吧角落,点了杯威士忌。冰块晃荡的声音挺好听。
      “时祺?”
      听见有人叫,时祺抬头。郝既明站那儿,有点意外地看着他。这人今天穿了件浅灰Polo衫,卡其裤,手里拿着杯气泡水,跟这环境不算太搭,但也不突兀。
      “郝医生。”时祺点了下头,“查岗查到这儿来了?”
      郝既明乐了,在他对面坐下:“私人时间。许您放松,不许我体验生活?”他看了眼时祺的酒杯,“一个人喝闷酒?”
      “透透气。”时祺转着杯子,“您这体验生活就喝苏打水?”
      “年纪大了,养生。”郝既明说得一本正经,“看您这样,刚打完仗?”
      时祺挑眉:“我脸上写简历了?”
      “用不着写。”郝既明指指自己眼睛,“专业人士,看得出来。眉梢带煞,眼底藏乏,标准售后状态。”
      这话说得有点意思。时祺扯扯嘴角:“看来您没少给自个儿做售后。”
      “彼此彼此。”郝既明举了举苏打水,“你们那行更狠,天天给人擦屁股,还得擦出花样来。”
      “比不上您,”时祺抿了口酒,“我们擦的是面子,您擦的是里子。哪个更难?”
      郝既明往前倾了倾身子,手肘撑在桌上:“要我说,都难。面子擦不干净,里子迟早露馅;里子要是烂透了,面子糊得再好看也白搭。”他顿了顿,补了句,“不过你们这糊纸匠的手艺,确实是一绝。”
      时祺被他这比喻逗乐了:“承蒙夸奖。那您这修心的,是不是还得兼职算命?刚才不就给我算了一卦。”
      “那不算。”郝既明摆摆手,“顶多算望闻问切里的望。真要算,得加钱。”
      两人对视一眼,都乐了。气氛比刚碰面时松快不少。
      “说真的,”郝既明往后靠了靠,“你们干完活都这状态?跟被抽了魂儿似的。”
      时祺晃着杯子:“分人。我属于售后服务不太好的那种。”
      “理解。”郝既明点头,“就跟我们听完患者倾诉,有时候也得自个儿消化半天。负能量这玩意儿,沾上了就甩不脱。”
      “你们至少还能真帮到人。”时祺看着酒杯里的倒影,“我们这纯属……粉饰太平。”
      “别这么说。”郝既明语气正经了些,“危机公关也是刚需。至少你们能让该继续的继续,该挽回的挽回。有些事儿,面上稳住了,里子才有机会慢慢修。”
      这话听着新鲜。时祺抬眼看他:“没想到郝医生还挺懂我们这行。”
      “谈不上懂。”郝既明笑笑,“就是觉得吧,这世上很多事儿,不是非黑即白。你们在灰色地带干活,也不容易。”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时祺心里某根弦轻轻动了一下。他很少听人用这种不带评判的语气说他这行当。
      “那您呢?”时祺反问,“听那么多糟心事儿,怎么排解?总不能光靠苏打水吧?”
      郝既明挑眉:“怎么,要给我推荐威士忌?”
      “那不敢。”时祺扯扯嘴角,“怕把您这修心的给修歪了。”
      “放心,歪不了。”郝既明指指自己的脑袋,“这儿装着自洁系统。再说了,”他朝舞池那边扬了扬下巴,“看看这些活蹦乱跳的年轻人,比什么药都管用。”
      时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确实,那些随着音乐晃动的身影,充满了没心没肺的活力。
      “您呢?”郝既明转回话题,“除了喝酒发呆,就没点别的爱好?”
      时祺沉默了几秒:“工作就是爱好。”
      “嚯,够敬业的。”郝既明打量他,“你们公司该给您发个劳模奖章。”
      “用不着。”时祺把最后一口酒喝完,“给自己干活,谈不上敬业。”
      郝既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追问。这时他手机响了,看了眼,按掉。
      “有事您先忙。”时祺说。
      “没事,患者家属,不着急。”郝既明把手机收起来,“您这就要走?”
      “嗯。”时祺站起身,“明天还有活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酒吧。夜风一吹,酒意散了大半。
      “怎么走?”郝既明问。
      “开车。”
      “我也开车。”郝既明指了指旁边,“那……各回各家?”
      时祺点头,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说了句:“谢了。”
      郝既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谢我什么?苏打水又没请您喝。”
      “谢您没给我做心理咨询。”时祺说完,转身走了。
      郝既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摇头笑了笑。这小子,嘴是真硬。
      时祺坐进车里,没急着发动。他回味着刚才的对话,发现跟郝既明聊天其实不累。这人看着正经,其实嘴也挺贫,而且说话都在点儿上。
      他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存了却没拨过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苏打水养生不错,下回可以试试加片柠檬」
      发动车子,汇入车流。今晚的北京,好像没那么让人烦躁了。
      第二天手机再次震动的时候,时祺正在给一个新客户做舆情分析。瞥见屏幕上那个有点印象的号码,他手指顿了下,划开。
      「柠檬是个好建议,不过容易失眠」
      「看来郝医生养生功课做得不到位啊」
      「彼此彼此,时总不也这个点在回消息?」
      时祺挑眉,这心理医生反应够快的。他把报表推到一边,专心打字:
      「劳模奖章候选人,得有点自觉」
      「那要不要给候选人推荐个安神茶配方?」
      「收费吗?」
      「看在苏打水建议的份上,免费」
      时祺看着最后三个字,嘴角无意识地弯了下。他把手机倒扣在桌上,继续看报表,却发现刚才还清晰的数字有点飘。
      另一边,郝既明放下手机,对坐在对面的患者家属温和地说:“我们继续。您刚才说孩子最近睡眠不好?”
      等送走患者,助理小林凑过来:“郝老师,您今天心情不错啊?”
      “有吗?”
      “有,”小林指指他嘴角,“这儿一直带着笑。”
      郝既明摸摸下巴,没接话。
      之后几天,断断续续的短信成了常态。有时是郝既明发来个心理学的冷知识,有时是时祺吐槽遇到的奇葩客户。谁也不说正事,就像两个无聊的人在玩文字游戏。
      周五晚上,时祺加完班已经十点。手机亮着,郝既明三小时前发了条:
      「今天遇到个难啃的骨头」
      他盯着看了会儿,回:
      「用上掀桌子理论了?」
      「差点,忍住了」
      「进步」
      消息刚发出去,电话就响了。郝既明打来的。
      “在哪儿?”电话那头背景音很安静。
      “公司。”
      “吃饭没?”
      “忘了。”
      那边顿了顿:“我知道有家店,这个点炒肝做得还行。”
      时祺捏着手机,听见自己说:“发位置。”
      店在鼓楼边上,是个夫妻店,这个点只剩他们一桌。郝既明已经在了,面前摆着两碗炒肝,几个包子。
      “速度够快的。”时祺在他对面坐下。
      “正好在附近。”郝既明把筷子递给他,“尝尝,比你们衡水的驴火如何?”
      时祺动作一顿:“您怎么知道我是衡水的?”
      “猜的。”郝既明低头搅和炒肝,“上回您说卷上来,口音又带点河北那边的味儿。”
      时祺没说话,夹了块肝尖。确实不错,芡汁透亮,蒜香扑鼻。
      “您手头那个骨头,”他边吃边问,“多难啃?”
      “十六岁,重度抑郁,父母都是高知。”郝既明放下勺子,“孩子觉得活着没意义,父母觉得他就是想太多。”
      “经典局。”
      “更经典的是,父母找我咨询,是想让我‘纠正’孩子的想法。”
      时祺嗤笑:“让您当打手?”
      “差不多。”郝既明摇头,“我跟他们说,要先理解。你猜他们说什么?”
      “肯定是‘我们还不理解吗?最好的都给他了’。”
      郝既明抬眼看他:“您老可以啊。”
      “见得多了。”时祺扯扯嘴角,“有些父母的爱,跟绑架差不多。”
      这话说得有点重,但郝既明没反驳,反而点了点头:“所以有时候我真想……”
      “掀桌子?”
      “嗯。”
      两人同时笑了。夜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点初夏的凉意。
      “其实您比我强。”郝既明忽然说,“你们那行,再难缠的客户,至少目标明确。我们这儿,有时候连病根在哪儿都找不着。”
      时祺看着他眼下的淡青色:“找不着就慢慢找,急什么。”
      这话出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太像安慰了,不符合他们之间的调性。
      “我的意思是,”时祺生硬地找补,“您这收费不便宜,慢慢耗着呗。”
      郝既明低头笑了,肩膀轻轻抖动:“时总真是……会安慰人。”
      结账时两人争了下,最后还是AA。走出小店,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
      “您怎么回?”郝既明问。
      “打车。”
      “我捎您一段吧,顺路。”
      车上放着很轻的爵士乐。时祺靠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那孩子,”他忽然问,“您会放弃吗?”
      “不会。”郝既明答得很快,“就是得换个思路。”
      “比如?”
      “比如……”郝既明打转向灯,“先把他父母约来,做个家庭治疗。”
      时祺挑眉:“不怕他们掀您桌子?”
      “那就比比谁掀得更狠。”郝既明轻笑,“跟您学的。”
      车停在小区门口。时祺下车前,郝既明叫住他:“下周三我休诊,有个现代艺术展,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时祺扶着车门,半天才回:“我看看档期。”
      “成。”郝既明也不追问,“确定了告诉我。”
      看着车尾灯消失,时祺站在原地点了根烟。艺术展?他跟郝既明的关系,什么时候发展到能一起看展的地步了?
      手机震了下,郝既明发来:「忘了说,那家炒肝确实不错」
      时祺看着消息,把烟掐了。回到他那间冷清得像个样板间的公寓,没开大灯,只拧亮了玄关一盏昏黄的壁灯。炒肝的暖意还在胃里撑着,连带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好像也被填进了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扯下领带,随手扔在沙发上,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车里的对话。郝既明说“跟您学的”时,嘴角那点混着疲惫和戏谑的弧度,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
      “操。”他低骂一声,有点烦躁,却又不是真的生气。更像是一种对失控局面的本能抵抗。
      他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泼了把脸。抬起头,镜子里的人,眼底的乏意还没散尽,但眉梢那股子惯常的“煞气”,似乎淡了些。他盯着自己看了几秒,忽然伸手,用指尖碰了碰嘴角,那里好像还残留着一点无意识扬起的痕迹。
      这发现让他更烦躁了。
      手机在床上震动了一下。
      他慢吞吞地走过去拿起来,是郝既明。
      「到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
      时祺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回“到了”太普通,不回又显得刻意。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斟酌用词。
      这不对劲。
      他皱着眉,快速打了两个字:「嗯」
      觉得太生硬,又补了句:「准备洗洗睡」
      发送。
      几乎是立刻,那边回了:「挺好,早点休息。炒肝顶饱,但也不扛饿,明天记得吃早饭」
      时祺看着这行字,仿佛能听见郝既明用那副沉稳里带着点痞气的腔调说出来。他几乎能想象对方此刻可能刚停好车,靠在驾驶座上,带着点闲暇逗弄他的心情发来这条“医嘱”。
      「郝医生管得还挺宽」他回过去。
      「职业病,见谅」后面跟了个系统自带的微笑表情。
      时祺看着那个假惺惺的微笑表情,嗤笑一声,把手机扔回床上,转身进了浴室。热水冲刷下来,蒸汽弥漫,他闭上眼,试图把郝既明那张脸从脑子里冲走,未果。
      等他擦着头发出来,手机又亮了一下。
      是那个艺术展的官方链接,附带一句:「展品有点意思,觉得您会喜欢」
      时祺点开链接,快速浏览了一下。确实不是他想象中那种沉闷的传统画展,更多是装置艺术和新媒体,尖锐,讽刺,甚至有点光怪陆离,很对他的胃口。
      他到底怎么知道的?
      这种被精准戳中审美的感觉,比直接的恭维更让人心惊。郝既明观察他,分析他,而且分析得该死的准。
      他扔开毛巾,拿起手机,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良久,终于敲下一行字,又删掉,反复几次,最后只发了三个字:
      「再看吧」
      既没答应,也没拒绝。留了余地,也守住了他那点摇摇欲坠的“体面”。
      那边回得很快:「行,不着急」
      对话到此为止。时祺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黑暗里,感官变得格外清晰。他能闻到洗发水的残留香气,能听到自己略快于平时的心跳,还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情绪,在寂静中悄然滋生。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完了。他想。这感觉,比处理一百个“甜心喵喵”的烂摊子,还要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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