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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林卓(四) ...

  •   周三早上七点,时祺被手机铃声吵醒。他皱着眉摸过手机,屏幕上跳着“郝既明”三个字。
      “你丫最好有正当理由。”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起床气,京骂脱口而出。
      电话那头传来轻快的笑声:“时总,看窗外。”
      时祺掀开窗帘一角,愣住了。郝既明穿着身儿运动服,正在他小区楼下慢跑,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你他妈……”时祺一时语塞,这哥们的操作他是真没想到。
      “晨跑,顺道儿。”郝既明气息平稳,“提醒您一句,艺术展十点开门。您还有三小时捯饬。”
      时祺直接把电话撂了。
      五分钟后,手机又震了一下。郝既明发来一张照片,是小区门口的煎饼摊。
      「这家的薄脆倍儿酥」
      时祺把手机撂床上,胡撸了把头发。他确实把艺术展这茬儿忘后脑勺去了,更没成想郝既明能来这么一出。
      等他磨蹭到九点半出门,郝既明的车已经杵在小区门口了。这人换了件浅蓝色衬衫,袖子随意挽着,正在车里看资料。
      “郝医生您可真够闲的?”时祺拉开车门钻进去。
      “调休。”郝既明收起资料,打量他,“看展还穿这么乌漆墨黑的?”
      时祺今儿照例是全黑行头——黑T恤黑牛仔裤,连手表都是黑的。
      “又不是去奔秀。”
      艺术展在798。进展厅前,郝既明从车里掏出个纸袋:“没顾上吃早饭吧?”
      里头是还温乎的煎饼和豆浆。
      时祺接过来,咬了一口。薄脆确实酥脆。
      展厅里人不多。时祺对艺术没啥研究,但郝既明门儿清,时不时低声讲解两句。
      “您看这幅。”郝既明在一幅抽象画前站定。
      画布上是大片纠缠的色块,红的黑的灰的搅和在一起,看得人心里头发堵。
      “这画家焦虑症不轻。”郝既明声儿不高,“每回看他画儿,都跟偷看人家心电图似的。”
      时祺盯着那些扭曲的线条,猛然想起自己处理过的那些网络暴力。那铺天盖地的诅咒和谩骂,跟这画儿莫名对得上。
      “艺术治疗也算我一块儿研究方向。”郝既明说,“有时候话说不透的地儿,颜色和线条反倒能通。”
      他们在展厅里转悠了一个多钟头。时祺发现郝既明看画的路子挺独,能在一幅画前杵老半天,眼神那叫一专注,跟跟画儿后头的魂儿对话似的。
      从展厅出来,郝既明接了个电话。时祺听见他语气沉了下来:“……又犯了?成,我下午过去。”
      挂了电话,郝既明揉了揉眉心。
      “就您那块难啃的骨头?”时祺问。
      “嗯。刚在学校厥过去了。”郝既明看向时祺,“要不跟我去看看?就当……体验生活。”
      时祺挑眉:“拿我当小白鼠使唤?”
      “互惠互利。”郝既明拉开车门,“保不齐您能给出点新思路。”
      车奔了西城一高档小区。路上郝既明把情况大概齐说了说:患者叫林卓,高二,爹妈都是投行高管。成绩拔尖儿,但长期失眠,最近开始偶尔厥过去。
      “医院查不出毛病。”郝既明说,“但每回厥过去前,他都嚷嚷看见好多镜子。”
      时祺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车窗上敲了敲。
      镜子。这词儿最近出现的是不是忒勤了点儿。
      林家住二十八层。开门的是个挺干练的女的,眼圈黢黑。
      “郝医生,这位是?”她疑惑地瞅着时祺。
      “我同行,时先生。”郝既明面不改色心不跳,“处理认知困境方面是行家。”
      林卓的屋不小,但窗帘拉得严实。少年躺在床上,脸煞白。怪的是,屋里所有反光的东西都拿布罩着——
      电视屏幕、玻璃柜门,连手机屏幕都贴着防窥膜。
      “他怵镜子。”林母低声解释,“非说镜子里的人不是他。”
      郝既明在床边坐下,声儿温和:“林卓,能听见我说话吗?”
      少年慢慢睁眼,眼神发空:“郝医生……那些镜子又来了……它们叨叨……”
      就在这时,林卓突然激动起来,手指头死死攥着床单:“它们说我一无是处!说我是个骗子!”
      他喘气儿变粗,心率监测仪吱哇乱叫。林母慌里慌张要上前,被郝既明轻轻拦了。
      “扯他妈什么臊呢。”
      一个倍儿冷静的声儿从门口传来。时祺抱着胳膊倚门框上,眼神跟小刀子似的剐着床上那少年。
      “镜子还会说话?长嘴了吗您?有营业执照吗?就敢在这儿瞎bb。”
      屋里瞬间消停了。林卓傻愣愣地看着门口这生脸男人,连哭都忘了。
      时祺走上前,随手拽过椅子反着骑跨上去,胳膊搭椅背上,直勾勾盯着林卓:“它们说你一无是处?证据呢?您考试排第几?”
      林卓下意识接话:“……年级前五。”
      “嚯,年级前五叫白费?”时祺嗤笑一声,“那后头几百号人算怎么回事儿?废品回收站的?”
      少年张了张嘴,没词儿了。
      “它们还说你骗子?”时祺乘胜追击,“骗谁了?骗钱还是骗感情了?有苦主登门吗?”
      林卓摇头。
      “那就是诽谤。”时祺一锤定音,“下回它们再废话,您就让它们掏证据,掏不出来就告它们诽谤。需要律师我给您介绍,收费公道。”
      这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话,给林卓整懵圈了。他傻看着时祺,连刚才的恐慌都忘了。
      郝既明适时接茬儿:“时先生说得在理,林卓。那些声儿确实拿不出半点儿证据,对吧?”
      离开林家时,林母送他们到门口,小声跟郝既明嘀咕:“郝医生,这位时先生……真够可以的。但小卓好像缓过来点儿了。”
      回去的车上,郝既明一直没言声。直到等红灯,他才开口:
      “刚才那手,漂亮。”
      “基本操作。”时祺瞅着窗外,“对付胡搅蛮缠的,就得比他们还混不吝。”
      “不全是。”郝既明摇头,“您打断了他内恐惧循环。一人儿陷进去的时候,和风细雨不如一记猛药。”
      “合着我成您的人形电击器了?”
      “比电击器精准。”郝既明乐了,“下回咨询,正式来搭把手?”
      时祺看着窗外嗖嗖后退的街景。他想起林卓内空洞的眼神,和最后那个傻愣样儿。
      “费用得翻倍。”最后他撂下一句。
      郝既明笑得更开了:“成,就这么着。”
      那天晚上时祺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杵在一特大迷宫里,四周全是镜子。镜子里映出无数个他,有的在衡水的中学教室里刷题,有的在谈判桌上跟人死磕,有的独个儿在公寓里对着窗外发呆。
      他在迷宫里走了老半天,终于在一拐弯儿看见一人影。是郝既明,他举着盏灯,乐么滋儿地说:“找您半天了。”
      时祺一激灵醒过来,发现天还没亮透。他摸过手机,给郝既明发了条信儿:
      「那个艺术展,还有下回吗?」

      时祺没成想艺术展没约成,下回的咨询倒是来得快。
      周六凌晨两点,手机跟催命符似的嚎起来。他迷迷瞪瞪接起,那头是郝既明倍儿清醒的声儿:
      “方便这会儿过来一趟吗?林卓情况不大对劲。”
      半拉钟头后,时祺的车杵在郝既明工作室楼底下。整栋楼就三楼还亮着灯,跟黑夜里一孤岛似的。
      推门进去,他愣那儿了。林卓在咨询室沙发上躺着,身上接了好几台便携监测设备,眼紧闭,眉头拧成疙瘩,跟做噩梦似的。更邪门的是,郝既明坐旁边,双手轻按着林卓太阳穴,闭着眼,脑门子上全是汗。
      “这什么新路子?”时祺压低声儿。
      郝既明睁开眼,一脸疲态:“您来了。不是疗法,是……救急。”
      他松开手,示意时祺到隔壁屋说话。
      “林卓爹妈今晚出差,保姆来电话说他突然昏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郝既明递给时祺杯水,“我赶过去的时候,他心率都快掉没了。”
      “怎么不送医院?”
      “送过了。”郝既明苦笑,“急诊室查啥都正常,可就是醒不过来。我琢磨着……他是让什么给困住了。”
      “困哪儿了?”
      郝既明沉默了一会儿,指指自己太阳穴:“在他那‘心象迷宫’里头。”
      时祺挑眉:“说人话成吗?”
      “每人心里头都有座迷宫,都是重要记忆和情绪堆的。”郝既明尽量往白了说,“林卓那迷宫,全是镜子摞的。这会儿他八成是在里头迷瞪了,要么……让什么给绊住了。”
      “所以您需要我干嘛?进去捞人?”
      “差不离。”郝既明居然点头,“我需要个外援。您这意识特质忒特别,跟……破壁器似的。”
      时祺盯着他瞅了半天:“郝医生,您确定自个儿这会儿清醒吗?”
      “再清醒不过了。”郝既明掏出个造型古怪的怀表,“听着,这事儿听着是挺玄乎,但我需要您信我。我会引导您的意识进林卓的迷宫,您得找着他,带他出来。”
      “怎么找?”
      “跟着感觉走。”郝既明说,“您的直觉比逻辑好使。记着,在迷宫里,真假虚实分不清,但有一样——越让您膈应的地方,越挨近真相。”
      时祺还想说点儿什么,可瞅见郝既明那认真的眼神,又把话咽回去了。这人虽说的事儿跟天方夜谭似的,但那专业劲儿不容人质疑。
      “怎么弄?”
      “放松,瞧着这怀表。”
      怀表开始慢慢晃悠。时祺本来以为自个儿睡不着,可不知是太累还是郝既明那低沉嗓门带着股不容劲儿的催眠力道,他眼皮越来越沉……
      再睁眼时,他站在一完全陌生的地界儿。
      满世界全是镜子。
      高耸入云,没边没沿儿,冰凉光滑的镜面互相折射,搭起一座让人眼晕的迷宫。
      有的镜子里,是小时候的林卓,抱着满分卷子,脸上却没半点笑模样;有的是少年时的他,在深夜书桌前机械地刷题,眼神空洞;有的是他在钢琴前,手指头僵着敲琴键,身后是爹妈殷切又沉甸甸的目光;有的则是他在操场上跑不过别人时,脸上闪过的羞愧跟绝望……无数个瞬间,无数个场景,无数个被指望、被比较、被数落的林卓,都冻在这一面面冰凉的镜子里。
      “林卓!”时祺喊了一嗓子。
      声儿在镜廊里撞来撞去,引得镜子里那些“林卓”齐刷刷看过来,眼神不是麻木就是焦虑,再不然就是恐惧,层层叠叠的压力劈头盖脸砸过来。
      时祺定了定神,顺着股直觉往深处走。
      脚步声给放得老大,伴着隐约传来的、属于林卓的抽泣和爹妈模糊的斥责声的交响。总算,在迷宫一不起眼的旮旯,他见着了真正的林卓——
      那少年抱着膝盖,把脸埋胳膊弯里,瘦削的肩膀微微哆嗦。
      “喂,小孩儿。”时祺走过去,声儿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的温和。
      林卓抬起头,眼睛红肿,满脸惊愕:“时先生?您怎么……您怎么也进来了?”
      “你郝老师业务拓展,临时雇我来当个拆迁……呃,外援。”时祺在他旁边随意坐下,长腿一曲,胳膊肘搭膝盖上,环视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地界儿,“你这内心世界……装修风格挺独啊。”
      林卓让他这形容弄得一愣,嘴角勉强扯了扯,又很快垮下去:
      “这些全是我。好的,赖的,让他们满意的,让他们失望的……他们成天在里头吵吵,数落我,我……我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时祺仔细一瞅,发现镜子里的影儿确实在动换——
      那个练琴的林卓身边浮现出他妈失望的脸;那个跑步落后的林卓身后是他爸摇头叹气;那个拿着第二名奖状的林卓,镜面上爬满了“不够努力”、“下回必须第一名”的血红大字。
      “让他们吵吵去呗,”时祺嗤笑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不存在的灰,“口水仗又打不死人。”他骨子里那股子反叛,在这扭曲的地界儿反而显得特有劲儿。
      他走到一面映着正在挨训的林卓的镜子前,屈起手指头,使劲儿敲了敲光洁的镜面,发出“叩叩”的脆响,打断了里头循环播放的训斥画面。
      “喂,差不多得了啊,有完没完?”
      他又溜达到另一面显示着林卓熬夜刷题的镜子前,挑眉点评:
      “效率低下,形式主义。懂不懂劳逸结合?”
      他像个最挑剔的看客,挨个“点评”过去,用他那种特有的、带着毒舌和蛮横的劲儿,打断着镜子里固化的悲剧叙事。林卓跟在他后头,看着这位跟环境格格不入的时先生,用近乎“砸场子”的路数对待他内心最怵的景象,惊得忘了哭,光剩目瞪口呆了。
      “看什么看?”时祺回头瞥了少年一眼,下三白的眼睛里没啥温情,却有种磐石般的稳当,“这些玩意儿,代表不了你。谁心里还没点见不得光的破烂了?”
      他带着林卓走到迷宫正当间,那儿立着面顶大、顶光滑的镜子,镜子里却空空如也,只有一片虚无的灰白。
      “这面又怎么回事?”时祺抬了抬下巴。
      林卓声儿更小了,带着迷茫和恐惧:
      “那是……往后的我。我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好像……啥也没有。”
      时祺盯着那片空荡荡的灰白,瞅了几秒,突然扯出个近乎嚣张的笑:
      “空着不好吗?”他转头看向林卓,眼神锐利,“白纸一张,想他妈画什么画什么!总比被画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强!”
      他伸出手,不是温和地牵,而是带着股不容劲儿的力道,一把攥住林卓手腕子:
      “走了,小子。你郝老师那杯茶估计都快凉透了,外面世界大着呢,没工夫在这儿跟这些破镜子较劲。”
      “可是……这些镜子……”林卓被动地跟着他,不安地回头。
      “让它们留着照妖吧。”时祺头也不回,拽着他大步往外走,清瘦的背影在光怪陆离的镜象里,硬生生杀出一条道儿,“又照不死你。”
      他们顺着来路往回走,周围的镜象开始波动、模糊,那些固化的场景和声儿渐渐淡去。在出口的亮光处,时祺最后回头瞅了一眼——
      那座冰凉的镜宫还立在那儿,但那股子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好像轻省了不少。
      再睁眼时,他回到了咨询室软和的沙发上。旁边的林卓也悠悠转醒,眼神起初茫然,随后慢慢有了焦点,他深吸一口气,小声说:
      “我……我刚才好像做了个老长的梦……但觉着……轻快点儿了。”
      郝既明一直紧攥的手慢慢松开,不易察觉地长出口气,看向时祺的目光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轻轻点头,低声道:“成了。”
      安顿好林卓和他爹妈后,俩人站在诊所走廊尽头。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城巿开始苏醒。郝既明递给时祺杯刚沏好的热茶,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
      “感觉咋样?”郝既明问,声儿里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的目光落在时祺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探究。
      眼前的时祺,经历了一场意识深处的冒险,脸色比平常更白了点儿,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可那双眼却亮得吓人,跟淬了火的寒星似的,有种燃烧般的疲惫和兴奋。
      时祺接过茶杯,温乎劲儿让他冰凉的指尖回了暖。他抿了一口,浓郁的茶香驱散了最后那点恍惚。
      “跟看了场粗制滥造的立体电影似的,”他撇撇嘴,语气还带着惯常的嘲讽,可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头晕,眼花,还想骂编剧脑子让门挤了。”
      他抬起眼,看向郝既明,“所以那就是什么……心象迷宫?”
      “就最表层的一角。”郝既明往前凑了半步,靠得近了些,走廊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小片阴影。
      他仔细瞅着时祺,跟要重新认识他一遍似的:
      “知道吗?您在里头那行动做派,忒特别。头回进迷宫的人,多半儿本能地害怕、缩缩,让里头的情绪带着走。您倒好……”
      他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词儿,眼神里带着惊叹和一丝玩味:
      “您跟回了自个儿主场似的,横冲直撞,百无禁忌。”
      时祺挑眉,苍白的脸上因为那点挑衅的神儿瞬间生动起来:“这算夸我?”他微微仰头,这角度让郝既明能清楚地瞧见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必须算。”
      郝既明斩钉截铁,嘴角勾起一道极深的弧度,那双内双的狭长眼睛弯起来,眼尾挤出几道性感的笑纹,冲散了他身上惯有的沉稳,透出点儿痞气的欣赏。
      “欢迎加入‘引路人’的队伍,时先生。”他声儿压低,带着点儿戏谑的磁性,“虽说就您这行事风格来看,您更像我们急缺的……王牌拆迁队。”
      时祺瞅着他近在咫尺的笑脸,听着他话里毫不掩饰的认可和那股子该死的吸引力,心头莫名一跳。他赶紧挪开视线,望向窗外彻底放亮的天色,咕哝了一句:
      “工资低了可不干。”
      可在他心底深处,某个冰凉梆硬的犄角旮旯,好像让这陌生的经历和郝既明此刻的眼神,撬开了一道小缝儿。他头回觉得,这个他向来冷眼相对、利刺相向的世界,皮底下藏着的真相,可能远比他想的更要混乱复杂。
      可也因为身边有这么个人在,而变得……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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