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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不死不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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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黎津告诉我,共振测试结果已经出来,并没有什么问题,那也就意味着,直到目前为止都是顺利的,溪午可以尝试进行电波连接。
我们把手术的日子定在了明天。
夜晚寂静,小虫在草丛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忽然想到,我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时间过得好快,曾经的我或许连她几分钟不回答我的话都会抓心挠肝浑身不舒服,如今我竟然也能接受一个人默默对着安静地房间自说自话了。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今晚天上没有星星,我睡不太着。
*
天亮了。
到达约定的时间,我开始联系黎津和罗教授他们。
护士们把她转移到了一个跟寻常外科手术室不同的空间,因为是手术前,我还能跟在旁边。
“接下来,我会和她共享一个电波空间,在此期间,除了负责仪器报表的小赵,任何人不要进来。”罗教授叮嘱道。
我们点头答应,自觉退到房间外面。
医院的走廊笔直而长,这么多年,我们似乎一直在跟它打交道,不死不休。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这些日子已经足够让我学会无望地等待和长久的缄默。
如果手术操作顺利,这个手术应该会进行到下午,可不到半个小时,手术室的门就开了。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只见罗教授沉默着缓步走出来,伸手带上了眼镜,淡淡地说,“抱歉。”
如果让我说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我一定会回答——是在手术室门口听到医生的抱歉。
我顿时慌了神,“怎么了?”
“她的大脑警戒性太高,排异性太强,我无法进入她的意识空间。”
或许这句话出自一个普通医生来说仅仅代表能力不足,可这个人是罗教授,是黎津的老师,是华大医学系正教授,是目前在这个领域达到最高水平的人。
如果连他都没能力共享电波,那就意味着,这个手术恐怕真的无人能够完成。
一种深深的绝望感在心底蔓延开来。
我站在手术室门口,其实我早该设想过会有这种可能,只是我潜意识一直在抗拒这个结果。但现实不可能由我抗拒与否来决定。
即使我知道此刻罗教授的话已经揭明了结果,我依旧无法接受一个明明之前还充满生气的人此刻面临着可能会永久昏迷的情况。
我不甘心地问,“或许——还有其他方法吗?”
“严格来说,这个手术对于电波连接的双方并没有太大的限制。你应该也知道,她这次长时间昏迷不醒,很大一部分归咎于她的心理障碍导致大脑产生了应激反应。”
听到情况或许有余地,我点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一定程度上,能与她建立链接的人,不一定只有我一个。”
他话锋一转,“但这种链接方式对于空间介入方和接受方都有一定要求,需要她收敛对外界的排斥,自愿敞开她意识空间的接口。并且介入者也需要拥有强大的意志力,否则极易迷失在这个自主建立的思维空间里。”
“而一般人很难拥有这种意志力,这种能力并非广义上的心理素质,而是在面对绝对的虚无里,能够准确地找到每一场空间里的出口。”
“这并不容易,并不是每一个空间都有出口,就像并不是每一种情绪都能有转化的方式一样,空间是意识的投射,我们无法保证每一场手术都有所谓的出口供介入者返回现实。”
“所以至今为止,非专业人员是没有手术连接权限的,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想与病患连接脑电波的家属,因为一旦介入者也迷失其中,那么连接的双方就彻底失去了回到现实世界的机会。”
也就是说,有些手术,只进不出,一开始就是死局。
“没关系。”
几乎没有思索,我淡淡脱口而出。
我不喜欢权衡利弊,很多时候,只要想了,就这样做了。逃跑看花如此,海边吹风也是如此,我义无反顾,无所谓会不会一败涂地。
我不习惯给自己留后路,因为喜欢,就这样做了。
莽撞又极端的浪漫情结。
罗教授对我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
“原则上说,我们是十分不建议家属这样做。”
他停顿了一下,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已经把其中利害都告诉你了,我们尊重你的想法,为了尽可能保障你的安全,手术之前,你也需要掌握一些手术的基本操作手段。”
我点点头,忽然想到前几天黎津的话——
“要是无聊,可以先熟悉共链仪的操作说明,或许会有帮助。”
原来他早就知道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提前告诉我这个问题。
这样倒显得我后知后觉了,不过幸好,我当时已经看过了,所以此时还不算太露怯。
我跟他说,我已经看过了。
罗教授抬眼看了看我,又不动声色地朝黎津看了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现在就可以进行连接。”我接着说。
罗教授说:“——还有一个问题,在她的意识空间里,她有一定概率会出现没有任何记忆或者忘记自己身份的情况,你需要尝试着引导她走出来。”
“好。”
我主动坐在操作椅上,由工作人员给我戴上了一个连接着各种引线的沉重的金属硅胶头盔——这大概就是之前提到的西塔波共链仪。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丝丝从头顶上传来的微弱电流,电得我的头有些麻,我很快没了意识。
*
我睁开眼,又似乎没有睁眼,四周暗得辨不清方向,要不是看到不远处有一束微微翕动的光,我恐怕真的会以为我已经瞎了。
我成功了,我进来了。
为什么,难道说她能感应到我,所以容许我进入这个专属于她的隐秘空间么?
不过我来不及细想。
远处有一束光,这里是她的意识空间,所以毫无疑问,她一定是那处光的来源。
我朝着那处光飞了过去,至于为什么是“飞”,是因为我发现我此刻更像是以一个意识体的形式行动,我甚至不确定她是否能看到我。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清晰起来,她埋头坐在一颗坑坑洼洼类似月球的荒芜行星上。
就好像是在这偌大荒渺的宇宙中唯一存在的活体。
“砰——”
我降落了。
她似乎被我惊醒,抬眼看着我——她的睡眠很浅,我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压根没睡着。
“你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还是那副熟悉冷淡的神情,只是多了一些几不可察的疏远,我已经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有些近乡情怯,我愣了两秒。
至少还能看到我,还不算太糟糕。
我透过她的瞳孔,看到了我的样子——就像一颗微微散发着暖黄色光芒的星星。
“我迷路了。”我回答。
我问她,我可不可以在这里歇个脚。
她很快答应了,大概是看“我”可怜。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拥有无处不在的同理心。
我成功在这里暂时住了下来,不过这一晚我失眠了。
我其实是一个不太容易失眠的人,但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就像——
天花板上有段戏,总关不上心里的放映机。[1]
当然,这里并没有什么天花板,之前我已经说过,这里荒芜一片。
所以这场戏只是放映在无尽的宇宙中,只有怀旧的观众彻夜不眠。
白天的时候我问她:“这颗星星叫什么名字?”
她摇摇头,说她并不知道。
她在这里看起来呆呆的,有些迟钝。
但依旧无法掩盖其清离疏冷的气质,我没有刻意隐藏我的目光。
“你很好看。”我冷不丁冒出一句。
“嗯?”
“真的,相信我。”
“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而我又是你第一个见到的人,所以你感知失灵了。”她解释道。
“才不是,”我措了一下辞,“你的好看是客观的。”
我告诉她,她需要一个庇护所,能够遮风挡雨,像一个房子之类的庇护所。
她摇摇头,说她并不需要。
我哪里会管她怎么说,所以下午我趁她坐在地上发呆的时候,做了一座房子出来。
她看到的时候有些惊讶,虽然嘴上说着不需要,但还是微微瞪大了眼。
“走吧,回家。”我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在路上,我差点习惯性地去牵她的手,还好忍住了。
这些天里,我会经常给她服用缓解病情的药,我说那是糖水,或许她可能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这里的日子太单调,我想带她出去看看。于是我问她想不想去看潮汐、日出、大海、森林。
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回答,“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我不会气馁,因为我足够了解。
我明白她冷淡假象背后的犹豫挣扎,她不擅长拒绝别人,当她觉得受之有愧的时候就会让自己浑身裹满刺,以为凭借这样就可以威吓试图靠近的人。
我知道,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于是我轻声认真的回答她之前的话。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我自愿的。”
说到这里我突然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我忽然想到你之前跟我说,你是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而我注定与你不同。
你说我们就像两个天体,擦肩过一次,然后无限远离。
但是你不会懂得,小天体有时也会脱离自己的轨道与其他天体相撞。
粉身碎骨又如何,她甘之如饴。
她自愿的,她自愿为你做任何事,她不会离开,这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好意。
因为她喜欢你,所以她总是不自觉地向你靠近。
她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开口:
“你到底是谁?”
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痛苦,她似乎在回忆,但没有成功。
我猜她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什么,我于是轻松笑道:“我是一颗星星啊。”
她没有回答,看起来很难受,我不忍心见她这样,于是给她看了一个小法术,我聚力给她放了一个小型的烟花。
她笑得很勉强。
我没有泄气,这终究不是现实,我们始终是要醒来的,我不能太沉浸于此。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她终于答应和我去其他地方,我把第一个目的地定在了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