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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虚与委蛇 ...

  •   (十二)

      他离开了,此时天色已经很晚,深夜的医院很安静。我再一次推开房门,走上那条通往我白昼的路。

      我并不是那种遇到一点挫折就萎靡不振郁郁寡欢的人,至多会感到迷茫。

      我会开始质疑我向前的选择,开始否定我之前的行为,我常常想,我这样做究竟是否正确。

      大概是因为我的出身和经历与普通人有些差异,连带着心理也不正常,我没有正确的心理引导,所以我的人生没有方向,甚至有时候我会怀疑,为什么我会活到现在。

      在之前,在我自己的人生里,我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局外人、旁观者的身份。

      我见识了太多丑恶,见识了太多面对厄运的无能为力,所以我学会冷眼旁观,学会隔岸观火,学会虚与委蛇,学会与自己痛恨的人谈笑风生。

      我想看看,这个充满了罪恶与血腥的世界,究竟还能烂成什么样。

      我厌恶自己,可每一块自甘堕落、自暴自弃、虚伪麻木、懦弱冷血的碎片又恰恰好组成了我,我是我,我不全是我。

      我很矛盾。

      我爱不起来,却又恨不彻底。

      可现在想起来,我之前目光太狭隘,我的眼睛被个人偏见与恶意填满,我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基础认知力。

      她那天安静地端着食盒,把外界的肮脏的臭骂和无下限的恶意锁在门外,自己孤身一人顶着被革职的压力,帮我解开手铐。

      常年被寒冰冻着的人,与暖流触碰,感受到的不会是温暖,是刺痛。

      她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并没有像一个长者,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以后来人独特的傲慢姿态劝我。更多时候,她都只是默默待在我身边,一言不发。

      她不会用可怜的眼神看我,在这里,我们的视线平行,我们只是医患关系。

      她不必考虑到我的某些经历而刻意袒护,也不必在聊天的时候偶然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没有那么脆弱,我们之间也从不是固定的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

      她的关切不会让我感到窘迫,她总是会试着创造一些看似不必要的平等,对我而言,那恰恰是必要的。

      她带我去看风,看水,看四季更替,看日起月明。

      她带我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

      她说,她不想让我像一只没有引线的风筝,在天上飘来飘去。

      都说否极泰来,大概就是如此。

      我曾以为人生大概也就这样了。

      有些人往往就是可以在无边的黑暗中,为别人开辟出一小块净土,使其诗意地栖居。[1]

      神游太久,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我不得不正视我们目前的处境。

      虽然黎津说有三个选择,但权衡利弊后事实上也只有第一个方案值得考虑,就是借助精神类仪器辅助治疗。

      可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治疗的周期疗程、风险、副作用等等,我都不清楚。

      我不可能贸然做决定,但也不能拖太长的时间,黎津走前说,考虑的时间越久,越不利于手术的效果。

      我没有办法,只得打算明天再去了解相关情况。

      一天的忙碌,我才后知后觉地终于有了些疲意,突然想到,这么多年,即使失忆,我也没有断掉写日记的习惯。

      也许只是因为记忆里隐约有人告诉我,由于我病情的特殊情况会常常无法控制地忘记一些事情,为了让我的记忆不是呈碎片的形式断断续续,那个人建议我用写日记的方式抵抗记忆的衰弱。

      我那时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依旧照做了,直到现在也还一直延续着这个习惯。

      我提起笔,伏在桌前。

      老实说,这个方法也带给了我一些正向的反馈,情绪不对的时候,我就把笔记本拿出来写,常常无意识地这样度过一个下午,它曾帮我捱过很多难熬的日子。

      我喜欢听笔尖划在纸页上的沙沙声,就像好多片树叶被风吹到了地上。

      “2月29日,晚,月色如银”

      “大概是从前写日记都有被窥视的风险,所以常常地,我在日记里也没办法对自己做到绝对坦诚。

      我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我不够勇敢,在日记里也说着谎话。

      所以今天我想坦白一次,把茧暂时破开一个口子,让里面窒息的蝴蝶得以喘口气,开放期限是在你醒来之前。

      今天听到黎津的话,我突然兴起构想着你在大学里会是什么样。

      你或许会和正常人一样学习知识,和朋友一起出去团建,在夜晚的霓虹灯光下燃烧自己的生命。

      你意气风发,你侃侃而谈,你在众多注视下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引经据典。

      你和朋友一起跑过林荫道,你们边跑边笑。

      我猜,你会偶尔走在人群后面,默默捡起一片银杏叶卡在书里,试图留住秋天。

      然而时移世易,自从你来到这里,一切都变了。

      我其实并不知道你患病的原因,但我敢肯定,你最开始是没有生病的,至少,在我最开始见到你时,你非常健康。

      虽然你并不太情愿告诉我原因,不过我从这些细枝末节的细节以及对当时发生的事件不断溯源回忆中勾勒出了一部分当年的真相。

      我唏嘘,我感慨。

      你是迷失在浓雾中的失路人,你是大海中孤独的漂流者。

      我是人类的异类,我被父母视为不幸的源头,我是可有可无的最后一个选择,我不为医院所容,我无处可去。

      有时候我感觉我们是多么相似。

      但又并不是。

      有人说,爱是心甘情愿的妥协,是双方历经重重磨合后的产物。

      可我觉得,爱不该磨平我们的棱角。

      我们是两块裂痕毫无章法并且毫不相同的玻璃碎片,是所有玻璃制品里的异类,因为我们残缺、破碎、虚无。

      但我们的破裂处却能完美地吻合在一起,世界上没有这样严丝合缝的两块连破碎痕迹都如此吻合的碎片,就好像它们本就是一体。

      我们背离世界,偷偷相爱。

      疾病的特殊性,让我们注定在种群社会里暴露,我们注定在高速前进的社会节奏里凝滞,我们注定与一般人的生活格格不入。

      我们注定相爱。

      所以亲爱的,快醒来吧,在你沉沉睡去的时候,有人在等你。”

      *

      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已经不记得,昨晚我将就在桌上浅睡了一晚,一夜无梦,我醒的很早。

      天色熹微,医院逐渐步入正轨,有人敲门。

      黎津问我,是否真的已经做好决定。

      我问他,精神治疗究竟是怎样的疗程。

      他说,他们会试图研究她脑电波的波形和频率,与外界建立链接交流,并对她的精神意识进行引导,使其有能力自行苏醒。

      但是,他也说明,链接效果因人而异,有些患者潜意识强烈排他,导致医生根本无法进入意识空间被隔绝在外。即便成功进入,进入者是否能具象成实体,是否能自主控制自身肢体都还属于未知数。

      因为在意识空间里,一切取决于患者的意识投射。

      既然还有计可施,那就算不得绝望。我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开始手术。

      他思索几秒,“最早得下周四。”

      今天周三,也就是说,至少要八天后才能进行下一步举措。

      “要这么久吗……”

      “这种治疗方式并不常见,因为技术的特殊不便于推广。国内有这项技术的不多,比较权威的是淮市的罗教授带领研发的西塔波共链仪。”

      “我申请过了,但在我之前还有一位患者,所以排到俞溪午至少得等到一周之后才能进行手术。”

      我明白地点点头,没想到他竟然还提前去沟通过,他的细致程度让我有些惊讶。这更让我相信,他们相识并不仅仅是单纯的一面之缘。

      我真诚地道谢。

      他礼貌回答,这是他的职责,应该做的。

      他离开之后,我开始查阅关于黎津所说的西塔波共链仪。

      网上介绍这个仪器的资料并不多,我大致把与这有关的所有文章都翻了一遍,至少算得上对这个仪器有了个初步的了解。

      手术一般是由专业的医师进行,普通人缺乏专业素质,容易弄巧成拙。但医师有时能力又受限,无法到达正确的病灶。所以医生需要时刻与患者家属沟通交流,最大可能提高手术成功的几率。

      还要等一周,时间有些漫长,我无聊时只能靠画画写诗来打发时间。

      第一天。

      天气很好,如果你醒了我们就可以出去晒晒太阳,去去这些天窝在床上积攒的霉气。

      第三天。

      ……下雨了,半夜我被雨声吵醒。

      第四天。

      黎津又来找我了,他说无聊的话可以多了解共链仪的操作说明,或许能帮上忙。

      我听了他的建议,在窗边看了一个下午,我好久没有这样高度集中过精力了。

      ……

      ………………

      第六天。

      终于快到了,我问黎津,那些人什么时候来。

      他说最迟明晚。

      比预定的时间早,我安慰自己道。

      *

      今天是约定日期的最后一天了,我如往常无数次一样坐在床边,沉沉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她睡了太久了。

      混沌迷离不该是她的结局,她会醒来。

      手机铃声响了,是黎津打来的电话,声音温温的,“罗教授他们已经到了,7楼,你尽快过来。”

      “好。”

      我几乎快步来到7楼,在路上我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可能发生的情况,忐忑以及希冀到来的踌躇。

      “叩叩。”我敲门。

      房间里站了包括黎津在内有四五个人,其中稍长者站在中间,约摸四五十岁,大概就是他所说的罗教授。

      “老师,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家属。”黎津开口。

      原来罗教授是黎津的老师,怪不得如此特殊的手术他能够迅速预约到,不过这样的情况,我竟然也没有太意外。

      “您好。”我率先打招呼。

      教授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但此刻只是和蔼地微笑,“你好。”

      “你们的情况小黎已经跟我说过了,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不用太担心。”

      “您也知道,这种状况说不担心自然也不现实,不过能请到您来帮忙,我十分感激。”

      “言重了言重了,我会尽力。”

      “——了解到这种情况不能久拖,我想知道在您方便的情况下什么时候能够进行手术。”我问道。

      “这个——需要她提前做一个共振测试,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可以直接进行电波共连。”

      我点点头,微微鞠了一躬——“谢谢。”

      “你太客气了,说起来那位小姑娘在几年前我还听小黎提起过——”

      黎津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咳不提了,”他正了正色,“只希望她这次也能够化险为夷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二)虚与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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