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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雾霭寒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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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很美。
湖泊沼泽,山顶薄雪,以及山谷的桔梗花海。
也就是在这里,她告诉我——
她喜欢一切美的事物,森林河流,秋霜春柳。
我说,我和她一样,又不太一样。
她问我是什么不一样。
我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其实我也喜欢山川沟壑,喜欢细雨迷蒙,喜欢山间清爽的风,喜欢面前这个易碎的梦。
只是不巧,她似乎不太喜欢她自己。
我说了很多,其实我也不知道她醒来之后会不会记得这些,但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只想一股脑都说个遍,以为这样就能弥补这段时间我对着空气落寞这么长时间的空缺。
我还想告诉她,这些日子,我注意到好多东西,半夜的虫鸣,落日的残晖。虽然太稀松平常,但我依旧想告诉你,窗外那棵玉兰已经结出了花苞。
可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我有点失落,喃喃自语:
“其实我之前也见过这样一片花海。”
“是么。”
“嗯,跟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一笑,默默听着我的自说自话。
又过了一会,我往她那边一看,她的眼睛已经轻轻合上,大概睡着了。
我看着她一时入了神,鬼使神差地,我摘下了一支桔梗,轻轻放在她耳边,就好像很久之前在精神病院郊区的山上在她耳边别上的雏菊。
她和桔梗的绿色很相称。
我知道我这样越界了,没办法,原谅我并不是一个定力很强的人。
她还是看到我了。
我确定我没有刻意暴露我的身份,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以一颗散发着淡黄色光芒的星星和她相处。
她被蛇咬了。
我只不过是发了一下呆,几刻钟的工夫而已。
她的手上出现了一对孔状的暗红色伤口。
我马上坐到她身边给她清毒包扎,我有些心急,所以全然没注意到我此时已经不再是星星的形态,而她也即将醒来。
恍惚间,我感觉到她似乎睁开了眼睛,我担心在此时暴露身份,连忙捂住她的眼睛。
而她只是迅速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使力想离开,但不舍得真的用力,我怕她的伤口撕裂。
只能暂时把她敲晕。
但事实上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心知现在的局势对她不利,于是开口道:
“一直都是你吧,星星。”
还是被发现了,我自嘲般地一笑。
她好像很害怕我的不告而别,所以全程紧紧拉着我的手,眼里流露着倔强的神情。
大概是梦境的影响,在这里她的情绪变得更加敏感外放,也比现实中更勇敢。
在现实中对应的那个阶段,如果我想走,她一定不会拦我,她只会眼睁睁看着我离开。
她会像我当时签署她的手术单一样,审视自己的立场,质疑自己的动机,最终只是默默目送我离开。
我们两个人都是胆小鬼,但总有人得勇敢一点。
我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说她听见了我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想起了一切,不然,她为什么要用那种满含忧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只想抱着她。
就这样吧,哪怕世界末日。
*
我们来到了海边,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起伏。
明明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我却没能见到她。
自从进入这个空间,我就没有再轻易睡着过了,可今天不同寻常,我竟然睡得这么沉,全然没有发现她离开了,我心里一紧。
我跑到昨晚我们看日落的沙滩上,远远地我便看到那里有一个人影。我连忙跑过去,却只见那个人影轻轻地倒在浅滩上。
她像一只蝴蝶,飞行使她疲惫不堪,终于受不了掉了下来。
海水不深,但淹没一个平躺在沙滩上的人完全足够。
我拼命地跑过去把她拉起来,她的模样让我一惊,面色苍白,脸上不知是被病痛折磨还是被腥咸海水逼出来的眼泪,满眼血丝,双手全是尖锐的礁石划出的伤口,微微颤抖着。
我忽然想到那次病发,我在胡同找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摇摇欲坠,仿佛一触即碎的琉璃瓦。
那个时候,我无视我的生理本能,我在错综复杂、换做以前压根不会涉足的巷子里找她。
因为我觉得那个时候,她可能会比我更害怕逼仄和黑暗。
我紧紧抱着她不敢松手,任由她捶打我的脊背直到后来咬上我的肩膀。
我不敢想我要是晚来一步会怎么样,不敢想我一觉起来该怎样面对她在沙滩上的尸体。
我查过,即使所处的是意识空间,连接方如果失去生命体征,双方将永久失去离开意识空间的机会。
我们差一点点,万劫不复。
我们站在浅海,海风混着泥沙呼啸过脸庞,不过此时我们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我之前说,我和她就像两条鱼儿被困在同一块污秽黑暗的池塘。
那么,现在也算是回到海里了。
*
她躺了两天,这两天里我想了很多。罗教授说,这里的一切景象都是她内心世界的真实映射。
她每个阶段的心理状态都会反应在环境上,比如刚开始孤寂的星球,森林里黑暗的沼泽,漫野的桔梗。
沼泽代表她的迷茫困惑,那时她刚知道她和我从前可能认识,正遭受着失忆带来的痛苦,所以有了暗无天日的沼泽。花海昭示她情绪的转变,她的心里逐渐有了生命,有了开放的桔梗花海,有了能够自由栖息的蝴蝶。
其实哪怕她丧失了所有记忆,她的潜意识依旧帮她存储这些东西。
前几天,我无意在她外套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朵干掉的雏菊。
当时那朵花已经有些干枯泛黄,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不是别的,这朵花与当年我们在郊外摘下的那朵雏菊一模一样。
她的身边还是不自觉地多了很多现实生活的映射,哪怕她现在已经不记得这些了。
爱是自由意志的有向选择。
还有一个问题,关于我自己。
我在她的空间里从一颗不可名状的小行星、变成若有似无的一阵风再到慢慢变得清晰,最后有了实体。
我想了想,这个变化大概是归咎于她脑海里对我的认知逐步清晰,就像画画,草稿、定型、填充,她在失忆的情况下在意识空间里用潜意识勾画出一个我。
想到这里,我的心瞬间软成一片。
相应的,我的能力以及所谓的法术也全都来源于她。
我费尽心思为她建庇护所、给她看烟花、带她在宇宙中穿梭,时间、空间在这些日子里都失灵了。
这也恰好可以解释,为什么那晚我睡得那么沉,是因为她主观上不希望我醒来。
我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我也知道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渴望死亡,她只是被病痛折磨得想要通过死亡来喘口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好转,都是她在自救。
我心里有点酸胀,她才二十多岁,为什么总是在承受这些苦难。那分开的四年,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
她终于醒了,在两天后。
那时我正好带着她在外面晒太阳,因为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她也不适合一直躺在床上。
她好像还是没能记起来。
她用着有些小心的眼神看着我,我看出来她在自责,大概是因为我受伤了。
我又想起之前巷子里那晚隐忍的抽泣和狰狞的伤口。
当然,狰狞的伤口指的是她,那晚我除了那个咬伤以外毫发无损,况且我当时为了让她发泄,几乎是半强制地让她咬。
我知道她当时一定收了力,不然,就凭她自己打向墙壁的那个力道,我的手不可能只有一个隐隐沁着血珠的咬痕。
在那天晚上之后,她就开始疏远我。
这次呢?
我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一样的结果。
她醒了之后就询问我的伤口怎样。
我顿时有些生气了,她怎么不看看自己伤的多重?那天在海边她差点休克,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还海水泡了那么长时间,伤口感染发炎,前天还发了高烧。
醒来只知道问我的伤势,让我离她远点。
我真想问问她,你是脑子被烧坏了吗?
我第一次有点生气,我想扯着她的衣领问她,你究竟在不在意你自己的身体?
但抬眼一看到她虚弱的样子火气又突然消失殆尽。
我哪里舍得凶她。
即使这里并不是现实,即使醒来后她可能根本不记得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我还是没办法对她表现出一点暴戾情绪。
我跟她说,我并不在乎她会不会伤害我,我也并不想理会其他人的看法,我只想她能好好生活,我想要的,只是在她难受痛苦的时候能够紧紧握着我的手而不是推我离开。
只要我们在一起,哪怕下一刻就去死也无所谓。
所以我近乎哀求地对她说,“别再推开我了,好么?”
房间里一时很静,我盯着她沉沉的眼睛。
我站在她面前,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这是我做过最大的赌注,不,我心里否定道,我早知道她的答案。
她其实也向往名山大川,向往春华秋实,只是被现实的镣铐拴住,被迫圈地为牢。而现在,我说,我愿意陪她一起。
玉兰花花期太短。
我在等,等她亲口说出来,等她真正醒来,或许还能赶上玉兰花开。
她闭眼,久久地沉默。
很明显,她松动了。
突然,天空巨响,远处传来轰鸣”,空气瞬间充满压迫感。
我意识到火山爆发了。
我拉着她狂奔,这里的路很崎岖,两个人拉着并不好走,可我始终没松手。
我们朝着庇护所的方向跑,路上石头飞溅,稍不注意就会划下一道口子。
终于,在火山灰蔓延到这里的最后一刻,我们回到了庇护所。
她看起来有些累,胸口微微起伏喘着气。
我站在旁边默默给她顺气。
沉默良久。
“我有一个回答,你要听么?”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
我盯着她的眼睛。
她没有说话,而是微微向我靠近,然后在我嘴角落下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吻,轻得我几乎快以为那是错觉。
她没有说话,但答案已经明了。
她说她愿意,我心里说道。
*
沙漠。
这里一望无际,我们渺小得像混在里面的一颗沙粒。
我指着远处隐隐绰绰的树影说道:“看,胡杨。”
她很配合地朝那边看过去,顷刻间,我看见原本光秃干枯的树枝忽然抽枝展叶,不多时,嫩叶已经长满枝头。
一片绿意盎然。
胡杨代表着坚韧、忠诚以及生生不息。
这里不再是没有生机的死地了。
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你忘了我,没关系,我会让你一次一次记起我,然后千次万次救自己于水火。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1]
我们注定要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