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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死而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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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音一出,郑元姝只觉得无比熟悉,忙侧目望去,顿时愣住了,竟然是她!折嬷嬷!
军爷绕着妇人转了一圈,“南安过来的?”
“是。”
“家在青江?姓折?”
“是。”
军爷粗暴地捏起她的脸看了片刻,“嗯,不错,找得就是你!跟我走。”
元姝心跳得飞快,她恨不得冲过去拉住折嬷嬷问个究竟。早些年里,一向是折嬷嬷照顾她的起居!然而七八年前,因为折嬷嬷打翻了自己吊命的汤药,就被皇帝亲自下旨赐死。不止折嬷嬷一人,几乎她身边的使女都受到牵连。
元姝当时虽伤心,可心里也想过,皇帝定然还是怜惜她的,不然岂会为一碗药连累许多人。
然而她怎么还活着?!折嬷嬷没有死,怎么会?她明明亲眼看见折嬷嬷被喂下毒酒!
靳齐不易察觉地抿了抿唇角,牢牢按住郑元姝的肩头,让她不要妄动。
元姝心里乱哄哄的,她不敢再回头,便背对着大厅,竖起耳朵听厅里的动静。
“大人不说明所谓何事,叫老身如何敢前往?”
“都是南安人,本军爷请你还需要说缘由?也罢,看在你曾在破庙御前当差的份上,全了这个体面。你既是御前当差人,想必人脸也混得颇熟,宫里有几人需要辨认,随我走吧。”
折嬷嬷冷笑一声:“大人折煞死我了。老身不过一奴婢,谁也不认得。何况离宫时间也久,年纪又大,记性更差,不怕大人难堪,就算您隔天再来,老身也未必认得出。”
郑元姝在心里为折嬷嬷的气节叫了声好。
可是店里哄堂大笑,私语声也渐渐大起来,不少人站在军爷这边,指摘老妪不晓事理。郑元姝听得心惊难过,这些人住在北地皇城下,北地初亡不过半日,何以百姓纷纷倒戈呢?
有了众人撑腰,军爷脾气愈发暴躁起来,唰地提起刀来,“喔哟,你这个老货,竟敢调侃爷?待爷的刀架在你脖子上,看你还——”
“不可!”眼见着元姝就要挺身而出,靳齐不得已,率先站起来,挑开布帘向外呼喝一声。
他这一喊,把外面的一众人等都吓了一跳。军爷看见靳齐,也登时灭了嚣张气焰,谦卑恭敬地作揖行礼。
“惊了英王爷的驾,属下该死。”为首的军爷看上去和靳齐很熟,作势就要单膝跪下去。
靳齐嘴皮都不带动一下地哼道,“免,出征在外,礼数从简。”
人在看一个热闹时,其实很容易被更大的热闹转移走目光。贤人说过,未来人的专注力只有八秒,嗯,金鱼是九秒。
果然,经军爷说破靳齐的身份,厅内的七嘴八舌忽然就停住了。在一片诡异的鸦雀无声中,所有人都惶恐不安地跪下去。但凡是南安人,都听说过英亲王的名号,天子几番欲让位于他,然而英亲王颇有周公风范,谦逊和合,极表恪守人臣之礼。
如今英王爷驾到,还是这么个青年俊才模样,甲胄在身威风凛凛,这谁惹得起啊!?
此刻的厅中只剩两个人还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个是郑元姝,一个是折嬷嬷。
郑元姝是由于惊讶而忘记要藏拙。结合之前店家所言,她猜测,靳齐在攻城之前,必定悄悄住在皇都达数月之久,就寄身于这家驿馆,勘测地形、刺探内情、静待时机……而北地,从上到下,竟无一人察觉!这还了得?!
这厮!
她堂堂北地皇后,哦不,废后,竟然还跟这厮同桌同食,饮宴共欢!?郑元姝痛苦地紧紧闭上眼睛,悔得直咬自己舌尖。她的名声算是彻底毁完了。
另一个昂首挺胸的是折嬷嬷,她总感觉暗处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顺之找去,当看见身披南安甲头戴南安帽的元姝时,折嬷嬷膝盖一软,一个趔趄险些跪下去。
那个军爷眼力倒好,一把拽住折嬷嬷。顺着一看,便招呼郑元姝:“你这小兄弟,忒不懂礼,王爷在此,你怎地还端坐吃酒?”
郑元姝闻言,也不好再装糊涂,只得挨着步子走到跟前。
“这位小兄弟是哪个营的,怎的眼生?”
靳齐看他一眼,终于出声帮了郑元姝一把,“怎么,你还能认尽军营中的人不成?”
为首军爷哈哈一笑,“王爷知道的,我魏老丘是个爽快人,平时最喜欢跟营里的兄弟们窜门子喝小酒,这位小兄弟长得白净……”
“行了,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治简相一个督军不严的罪了。”靳齐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浮灰,“说正事吧,你找这老妪是要做什么?七禁七从的军令忘了?怎的吓唬百姓?”
“王爷明察,小人不敢,还请王爷万万不要怪罪简相,”魏老丘被吓得不轻,忙一手按住佩刀再一次单膝跪地,“王爷,实是咱们的人在清理内宫……”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王爷,还请借一步说话。”
靳齐低下头,附耳在魏老丘嘴边,可元姝离他们颇近,听得一清二楚。
“咱们的人在内宫清点首级时,和东兀起了冲突,他们非要争抢北地皇帝的首级。说皇后都给了咱们糟蹋,皇帝尸首自然该归他们带回东兀领赏。再者,皇后被咱们兄弟那个时,她抵死不从,特别失态,还嚷嚷自己只是个宫女,抓错人了,弟兄们全听见了,简相也听闻,就说南安驿里有个老妪曾伺候过官家娘娘,让小的将她请去辨认稳妥。”
靳齐慢条斯理的起身,不经意地望了折嬷嬷一眼,“胡扯,一个枯楚老妪,有什么能耐,还能将北地满宫的皇亲贵胄都认全不成?如若错认,这罪责你可愿意替简相担着?”
魏老丘面露难色,“还请王爷心疼小的,若带不回人,简相那人您忒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收拾我拿我作法呢。”
靳齐拍拍他肩膀,从腰间取出一枚金瓜子,和民间所用不同,他的金瓜子上拓着阴雕印文,“若要辨认,我倒有个人选。你去城南,四曹马棚里有个瘸了腿的专司喂马的老人家,他曾是内廷总管头,你就说,主人请他老人家宫门南说话。”
魏老丘带着人兴高采烈的去了。
郑元姝垂着眼睫,半晌都缓不过神来。靳齐哈哈一笑,叫来店家叮嘱几句,又向围观众人道,“散了,都散了吧。”
片刻店家安抚好女眷,又将折嬷嬷带来,靳齐招呼得大大咧咧,声音洪亮到全厅都听得见,“老人家,坐。方才受惊了,我替手下陪个不是。”
折嬷嬷出奇的不见外,欠了欠身,便坐下了。
“王爷托人带的信,老身已收着了。王爷近可安好?”折嬷嬷话音中带着浓重的南安口音。
元姝满腹的话攒在嘴边,又不知先从哪里问起。
她实在想不明白,折嬷嬷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更看不懂王爷和折嬷嬷两人的关系。当初折嬷嬷入宫,明明是顶着北地名门之女的身份来侍奉的呀。
“我都好,北地今日皇城已破,我也算能够回京交差了。”
“王爷功劳盖天,皇帝虽仁厚,可京都是非多,王爷还需慎之又慎。”
“你们认得?”元姝听着他俩一言一语的,终于忍不住插了嘴。那两人像是早就等她问话似的,齐齐盯着她。
“娘娘还记得我吗?”折嬷嬷小声问。
元姝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一定是认错了人,折嬷嬷待她很好,她心里对折嬷嬷也是多有倚仗。可,她在照料自己起居时明明不是这样的口音啊,那是南安独有的尾音微微上扬的软声调,不,不会的,折嬷嬷难道是南安人?
“折嬷嬷?”
“是奴婢。”折嬷嬷仿若松了口气,“娘娘的药不再吃了吧?”
靳奇上身向前微微倾斜,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你的意思是,小姝现在这幅模样,全因那混账羔子一直喂她吃药?”
混账羔子?元姝猜测他们说的是北地的皇上。她虽被薄待,可袁绪到底是自己夫君,她还是下意识地要申辩两句。
她小脸涨得通红:“我体弱喘咳,是陛下请遍名医才替我调的千蕊养润膏,每日兑水喝的。”
折嬷嬷大惊,拉住元姝的手,“我的娘娘啊,莫非我走后你还在喝那灾星药方?”
靳奇眉头难得的紧紧团蹙,一拳擂到桌上,“天杀的这厮,竟敢这般对你。”一转头对折嬷嬷埋怨道,“你不是说姝儿在宫中尚可吗?”
折嬷嬷眼睛一酸,泪水滚进脸上皱纹中,她用袖子抹了抹脸,“我是个不中用的老货了,委屈娘娘吃了这些年的苦,他们拿药诓害娘娘,我竟……”
剩下的话浮萍一般飘在耳边,元姝心中大为惊异,她在深宫住了许多年,一度以为那剂药就是陛下对她最后的温存,即使后来他厌恶他,挖苦她,欺辱她,可那碗药也从不曾断过,每日都有婢子按时将药冲兑好,端到她的面前。
每次她捧起药碗,都要默念一句“官家万安”。近几年她心里苦,可是经七味花蜜七千枚花蕊熬制的药膏却是甜丝丝的,是她每日都会期盼的那一碗甜,也是她对袁绪的最后一丝幻想。
而今,他们告诉自己,她之蜜糖,实为砒霜?
折嬷嬷嘟嘟囔囔的反省,“不能啊,绝不能够,我当初撞破这事,刻意闹得满宫放言,娘娘怎么能不知道……”
元姝渐渐明白过来。
是了,当初折嬷嬷正是因为打翻的药而被赐死。大概所有人是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有她,毫无成算的冒着傻气,活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竟还对袁绪心存幻想。至于她为什么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