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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换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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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儿对着跌坐在青砖上素发素衣的郑元姝拜倒,轻声道,“娘娘,莫要怨我。您对下人心软,是个好娘娘,我们都感念您的恩德……可我上有父母高堂,下有三个弟弟,他们也想活啊……您放心,我出去后给您烧香供奉。”
院内青砖上已积了薄雪,软儿跪下去的地方,凹着两个浅坑。郑元姝揉着心口,她意识到自己在情感支配下做了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黑衣阎罗”说的极是——她郑元姝现在两手空空,项上一颗头颅,可没有任何交换的筹码。
“奴婢走后,娘娘好生照料自己。”软儿又泪眼婆娑的磕了个头。
“黑衣阎罗”显然不想给她们主仆俩太多叙旧情的机会,不由分说抓起软儿,朝士兵手中的华贵衣物点点头,“把这些给她换上。”
软儿受宠若惊,“这是娘娘的衣物,奴婢不敢僭越……奴婢不敢当。”
“僭越?”那位将军一丝情面不留,“偷戴皇后首饰时怎么没想起这个词来?这会儿倒还客气上了,我瞧你扮上后与皇后有三分像。”
在场将领面面相觑,他们对眼前这位年轻将军也是怕得紧,主要他每次下令都别出心裁,出奇制胜,主打一个让人琢磨不透。倒是那个大嗓门的家伙两相看看,忽然了悟一般兴致勃勃,大手一挥,亲自给软儿装扮起来。
用得着这样羞辱她吗?郑元姝嘴唇发白,看着眼前被打扮得歪歪扭扭的“皇后”软儿,只觉得天昏地暗。
“黑衣阎罗”抬起两根手指,“我们兵鲁子手粗,烦劳娘娘再给指点指点,瞧瞧装扮的像不像。”
“你们要杀便杀,本宫不受这份屈辱。”郑元姝板着脸,
“快去。”
“黑衣阎罗”命令一落,旁边的士兵拔刀以待,他伸手让了让,示意郑元姝过来。临了还不忘补一句叮嘱,“越像越好,连你都能骗过去才好。”
罢了,罢了。郑元姝叹了口气。不就是侍奉宫女更衣么,没事,她放得下身段,这些年她受的屈辱何止于此。
软儿泫然欲泣,堪堪一副可人模样,“娘娘,我害怕。”
“不怕,出去以后好好过活。”郑元姝惨淡笑笑,“我不怪你。”
郑元姝下手很轻很慢,心中明白,自己今日怕是出不去幽兰殿了。她曾见过御猫在台阶上拿耗子,捉住后总要极力玩弄一番。她想,自己定会跟那只满身淌血的灰毛耗子一个结局。
她冰凉的手划过捻金缎鹅黄绸缎,白犀束带,再摆正云肩上的缠金燕尾坠。郑元姝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替软儿细细理了衣物,在盘发上重新插上鹤鸣流云销金钗。
然后她转过身来,垂下目光,“好了。”
“装扮得不错——就是头发不太像。”将军拔出剑,利索地挑掉软儿的发簪,瞬间一袭黑发敷面,甚是吓人。
“将军,您这是何意?!”粗嗓门军爷都看不下去了。
“黑衣阎罗”掂着手中簪子,指着装扮一新的软儿扬声道:“来人,这就是北地皇后,将娘娘请至军中好好犒劳将士们。对了,再找个画师,在旁边细细录下来。”
郑元姝不解的看着他,他的意思莫不是让软儿替她……他竟好心要搭救自己不成?
反转来的十分突然,将士们喜笑颜开,哪能想到这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
软儿又惊又怕地摔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生生被黑衣阎罗的手下架起来拖了出去。直绕过花门,软儿声嘶力竭的呼救声才慢了半拍地传过来:“不要啊将军!奴婢不是皇后,奴婢知错了!将军……”
然而军爷们的放肆浪笑很快压过了哭喊声,众人纷纷涌去围观这难得的热闹了。
郑元姝怔怔站着,牙齿直打颤,那一声声女人痛苦的尖叫直窜进她天灵盖,掀起一股彻头彻尾的寒意……她身穿素衣站得僵硬,不敢挪动,更不敢去前院一探究竟。她就像棵庭院中古老的树,恨不得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才好。
雪花一片片覆满全身,她几乎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到四周再无一人时,一个坚硬物件被塞进了手中。
“物归原主。”
说话的是那位黑衣阎罗,他把从软儿头上拔下来的鹤鸣流云嵌松石金钗塞给元姝,还用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怎么?吓傻了?真没想到,这东西还在。”
郑元姝迷茫地转动眼珠望向他,眼球冻住似的,活动起来不大灵光。这钗饰是她的物件不假,可“没想到这东西还在”是什么意思?
“黑衣阎罗”不知从哪里找出一身轻甲,不由分说安在她身上。
“这里不便,你扮作我随从。记住,北地的皇后已经没了。”他说着,将郑元姝拉上一匹黑马,马瘦毛长。外人看元姝,大约会觉得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府兵。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不想走。”郑元姝终于开口,哑着嗓子说了句话。
“不想走?”将军好笑似的握着剑想了想,“你该不会真的想要为袁绪这昏君殉葬吧?”
“不,不是。”郑元姝忙分辨道。
“那就随我走,带你去处好地方。”将军翻身上马,牵住元姝的坐骑,忽然补了一句,“我叫靳齐,我见过你。”
北长街上十分齐整,十步一岗的军爷牢牢把守着城防,相比宫中的凌乱不知好了多少倍。他俩一路上畅行无阻。可是郑元姝即使在自己脑海中搜刮了十多年的所有记忆,每个角落都不曾放过,也仍旧记不起有一位名叫“靳齐”的将军见过自己。
她在北地这许多年,哪里还有什么交情,近乎于软禁罢了。
靳齐将马绳拴在门口石桩上,拽起元姝向内走去,“别瞎想了,先填饱肚子要紧。”郑元姝这才想到应当抬起头看看地名,然而匆忙间她只看见牌匾上“驿馆”二字。
驿馆中人们打扮与北地不同,是南安的模样,老板看见他们二人是南安武将打扮,更加热情。
“将军刚从内宫出来吧?怎么样了?皇帝还在吗?”
“先不谈政事,”靳齐笑呵呵的,“莼菜鸭团羹有吗?上一份,再随便炒几样拿手菜来。”
驿馆门庭若市,来往客官穿着来自江南的锦缎貂裘,看得人眼花缭乱。郑元姝左右四望,她久居深宫,习惯了冷清,早忘记民间光景。此时乍然处在氤氲薄雾间,听见热闹人声,一时恍惚朦胧如在梦中。
她想不通,皇帝死了,北地亡了,宫中此刻也都翻了天了,这些百姓怎么还是若无其事的太平热闹。
直到靳齐喊她,“小姝,你也来坐。”
郑元姝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菜馆生意红火,老板帮忙上菜时,倒十分有眼色地替靳齐劝她,“小军爷也快些坐吧,冬雪生寒,喝碗鸭子汤暖暖。你们将军常来的,今日他心情好,必定随和的很。”
“坐。”靳齐说。
老板着实会说话,郑元姝扶着头盔颤巍巍地坐下来,帽檐硬扩,压得她额头疼。靳齐大约以为她要摘盔帽,忙伸手按住她,“不可。”
郑元姝原本冰凉的手背猝不及防触到他的温度,忙缩回手道,“我明白的,不摘。”
靳齐也收回手,“再忍忍,待我料理完事项,就不必这样费事了。”
他边说,边用筷子捞出一只野鸭团放进空碗,递给元姝。鸭肉细腻的香气扩至微寒的空气里,配着滑嫩的莼菜,于冬日真是妙不可言。元姝盯着野鸭团内胭脂色的肉粒,肚子长鸣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饿得狠了。
“这些天我们攻城,你必然没功夫吃顿饱饭。”靳齐淡淡说道,掀开桌上的茶壶盖子闻了闻,拿起倒扣的青白茶杯,给她斟了杯蒸青团茶。
“还记得这味道吗?”靳齐似有期待似的望着她。
郑元姝又是一番搜肠刮肚的回忆,最终也只是摇摇头,“靳将军,我自有记忆来便在宣明宫中,这茶不供内廷,我从未喝过。”
“那便尝尝看,这味道可还喜欢?”靳齐倒也不计较,隔空朝她举杯遥祝。
茶香暖柔馥郁,带着些微的清甜,郑元姝确实感到一丝熟悉,可她记不起。
“对了,老板说你是这里的常客?”
“也不算常客,”靳齐咬着盐水豆荚,“我喜欢四处游历,这里小菜做法地道,便多来了几回。”
“那……你什么时候见过我?”郑元姝放下筷子,方才接连吃了三只鸭团有些顶到了,赶紧捧起小碗喝了几勺汤。
靳齐含笑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叫来店家耳语几句,之后调侃道:“不如你再想想,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郑元姝不知怎么脸红起来。
两人一时沉默不语,吃到一半,忽然有一队军士匆匆进来,威风凌凌的模样,“头家是哪个?我奉命特来拿人。”
老板看着南安打扮的众将士,神色淡然,“官爷好大威风,要拿谁还请报上名来,小人也好襄助。”
为首军官半抽出佩刀,“说这许多废话,我问你,这里常住的女客可有?”
“常住的女客不少,你们拿人事小,可别惊扰了贵人。”
“随我进去搜!”
郑元姝吃了一惊,她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脸吓得煞白,紧握着杯沿屏息不动。靳齐有所察觉,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盔帽,小声道,“不怕,你现在是男装。”
确实,他俩坐在角落,又有布帘遮挡,并不显眼。想来这些拿人的将士看见两个男人模样也不会理会。
然而没过一会儿,军士押着几名妇人来到厅前,为首的军官眉头紧锁,“废物!怎么都带了来?”
士兵小声道,“小的们不敢擅专,还请大人随意挑选。”
军官提着刀柄反手兑在士兵胸口,“放你娘的屁!你当老子选妃呢?我只要那个在内宫呆过的,她下巴上有颗痣,寻人图你们倒是看呐,改天老子挖了你们眼珠子下酒!”
那几个妇人面面相觑,只有其中一个老妇人向前一步,“军爷该把话讲清楚,不要平白扰了他人清静。老身曾在内宫侍奉了十余载,想必找的是我了?”
她话音一出,郑元姝只觉得无比熟悉,忙侧目望去,顿时愣住了,竟然是她!折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