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逃跑 ...
-
叛军攻入北地皇城实在是毫不费力,确切的说,是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从中山郡开始,各州府道台相继出迎,原本区区三万贼寇,等开赴到北地都城下时,已经成了浩浩荡荡四十余万的大叛军。
雀妃郑元姝藏在宫墙狗洞里,咬着手不出声,眼睁睁看着皇帝一刀一刀劈死了往日里恩爱情好的一众宠妃。
血溅宫墙,其实每个人的血也不过流出丈余远,有几滴血飞落到洞前的狗尾巴枯草上。雀妃觉得自己脸上一热,明明数九寒冬那血早已温凉,可她还是觉得被烫到了,不敢擦。
“皇后呢!”狗皇帝杀红了眼,举着长刀大叫,“把郑元姝这个下作娼妇给朕带过来!朕死也要拉着她陪葬。”
“您忘了,皇后去年被您废了,现在是雀妃娘娘。”侍卫擦了把脸上的血,不怕死的应着。
“废了?朕立刻复她位份!”
“复不了位了,太上皇,您昨日就已让位了。”
郑元姝忽然觉得可笑,头也不回就朝宫外爬去。这么个吃人的阎罗殿,她是疯了才留恋。
她在北地宫内十六年,一步步熬成母仪天下的皇后,活得却比冬日的杂雀都要谨慎憋屈,到头来,自己枕边人只想要她的命。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皇帝。但她现在必须要走了,趁乱兵还未发现她。
听说南安的兵匪都坏到骨子里,一路上不仅辱掠女子,还撂狠话要生啖北地男儿的肉,更有人放价,百金买一根皇上的头发丝儿。
狗洞连着夹墙,郑元姝就爬行在夹道里,滚滚浓烟早染黑一地积雪,她爬过的地方翻出一条雪白细长的足印。
两侧宫墙外喊杀声威,火光滔天,时不时就有箭矢贸贸然斜扎进来。
郑元姝怕得很,索性闭上眼向前爬,手指失去知觉,冻得破了口子。她想活,可这世道,她实是不知该怎么活。
“项爷,我们逮着短命皇帝了。不过他死了,我去的时候看见小内官正奉旨放火烧他,据说他已经禅位,是太上皇了。”
“怎的,他以为不做狗皇帝就能得个便宜死法?速去把火灭了!他娘的,合该提起这厮一劈两半,咱要上半身,下半身留给老蒙他们。”
“回项爷,火早灭了,兄弟们就等着您这句话嘞,咱这就去分了他。”
郑元姝又听见那个粗声粗气的男人笑骂着啐了一口,“小兔崽子,记得把眼珠子掏出来给俺留着。”
说话声离她很近,一墙之隔而已。
郑元姝匍匐在荒草中,整张脸埋在雪堆里,气都不敢喘。天爷啊,这群盗匪!分尸?那是北地的堂堂皇帝啊。
她实不敢想象自己如果落入他们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偏偏一支带着火油的箭尖啸着,不长眼的落在郑元姝的披风上,瞬间火借阴风,顺着衣摆呼呼烧了起来。
郑元姝哆嗦,战战兢兢拖着披风在夹道雪里无声打滚,滚得火舌飞起,草灰弥漫,一头扎进墙根处。
可是那墙长时间受火油烈焰炙烤,十分烫手,她听见自己手掌滋啦一声,瞬间燎了一串大泡。
“皇后娘娘呢?有人见着皇后娘娘了吗?”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隔墙疑惑问道。
好家伙,屋漏偏逢连夜雨。
郑元姝把脸深深埋进臂弯,眼泪都憋了出来,还是没忍住低低一声啜泣。
她十分确定,他们口中的皇后娘娘就是她。她顶着皇后名分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被皇帝逼着以北地的名义,向南安发了封求助信。
墙那边侍卫一声大喝,“回靳奇将军话,皇后找到了,已经押在门外,另外还有五百多皇亲捆在中门听候发落。”
“去把皇后松绑,带来我瞧。”
松绑?这位靳奇将军似乎是位儒将,可他独独善待皇后?郑元姝愕然,她不知道是谁冒充了她皇后的身份,但在心里感激那个不怕死的人。
甚至连其他将领都跟着起哄,“早听说北地皇后容貌绝代,英小王爷,您舍得独占吗?”
郑元姝不敢耽搁,她只觉得不吉祥。还有好长的路要爬,何况即便爬出去,她都不知该怎么在乱军遍野的寒冬生存。
爬了还没十步,就听见墙外传来一声爆喝。
“见了靳将军还不跪下?”
“放肆,本宫……”
“啪——”一记清脆耳光声。
郑元姝狠狠瞪着空气,寻着声音来处,目光恨不得穿透这宫墙!这些武夫!竟然打女人!
墙外议论不绝于耳,像毒虫一样蜇噬人心。
“将军,这可是亡国之后,咱们也尝尝鲜吧?”
“打了一路,来个小娘子快活也好。”
“等一下,这姿容……也不算个绝代佳人儿啊,俺咋觉得不是皇后呢?”
“她的确不是,”那个清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伴随的还有利刃出鞘时令人胆寒的金鸣,“你们北地的皇后我认得。你是谁?胆敢冒充皇后,想清楚了再说!”
“将军饶命,饶命……”上一秒还跋扈的女声瞬间软了下来,“奴婢只不过试戴了娘娘的首饰……我们娘娘,除夕就被降罪,成了废后,现在是雀妃。”
元姝想起来了,怪不得声音耳熟,这是她的侍女,软儿。可是那个男人说,他认得皇后?
那个男人难道认得自己?!
“她在哪?”清冷的声音已经透出了杀意。
“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在你们破城前就不见了……啊!将军不要——啊——”软儿大抵是被折磨了,惨厉尖叫声令郑元姝毛骨悚然。
“你既然服侍过她,必定知道她可能藏在哪。再不说,让你另一条胳膊也保不住。”
“不不!将军,不要!”软儿声音已经微弱下去,“奴婢知道娘娘平日的喜好,奴婢说……”剩下的话郑元姝听不清了,她费力撕扯下被烧得残破的披风,跌跌撞撞朝前跑去。命都保不住了,还要什么保暖。
这条秘密夹道不再安全,元姝感觉到了。
前面,前面再向左拐一个弯,就能穿过另一个狗洞,借着半丈深的杂草掩护去到外城了。
郑元姝的心砰砰乱跳。她跑的这一路,约莫绕出几座大殿。
两堵墙外兵戈抢攘,一路都是惊呼,那些残兵在濒死之前撕心裂肺喊的“救救我”……仿佛贴在她耳边。她甚至能想象到这些年轻人鲜血溅满朱墙的惨烈。
石子无情,她被狠狠绊了一跤,再一次滚在墙根……倏忽又是一声惨叫,她听见枪刃穿透皮肉猛击在墙上的一声当鸣。
一阵马蹄声过,是那人屠杀后拔枪离去。
“母亲,母亲……我不想死……”被钉在宫墙那侧的男孩大约年纪尚轻,声线都还没变完全,嘶哑着喉咙垂死呢喃,“母亲……我渴……我想喝碗热汤……”
郑元姝瞬间被定住一般,她用手触着墙面,刹那间模糊了视线。
北地男儿多英勇,毅然孤骑不怕死,这她是知道的……可隔着墙的这声“母亲”,直叩得她心口生痛,叫得她心都要碎了。
多好的儿郎!为了残破的宫城,为了遍地流民的北地,也要拼尽最后一滴血。
她在做什么……竟帮不上她的子民一点儿忙。她是皇后啊,受天下之供养,即便被废了,她也该庇护他们才是。
可是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在逃跑!
不,堂堂北地废后,她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子民。对,她想明白了自己回头的理由——不为袁绪那个狗皇帝,也要为这些曾经爱戴自己的北地百姓。
元宵花灯时,她亲手给百姓们递送过兔儿灯的。呵,那一张张笑脸!
郑元姝咬着牙,毅然回头走去。北地上下都不怕死,她更不怕死!她要用自己的命,换这些年轻儿郎的生。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一转过墙角,不由得立即收住脚步,老天,她险些迎头撞上人了。
夹道正中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仿佛在找她,又似乎在等她。
女人是软儿,她垂着一条手臂,半脸血污,张大了嘴,瞪大眼睛看着她家皇后归来。
边上的男人,一挂乌金锁龙甲压着黑衣,覆不住满身戾气,他在烈烈火舌后笔直站着,活像个刚蹦出地府庙的黑衣阎罗。
“黑衣阎罗”尘埃中露出两只泼墨似深黑的眼睛,透出似野狼机敏的神态……他手中捏着元姝之前扔掉的残破披风,悄无声息的细细察看。
“就是她吧?”那位“黑衣阎罗”猛一抬头,率先出声。
郑元姝被魔头这盯得浑身发毛,又退后半步。她与他们隔着一地烟熏火燎的荒草,那席燃烧的荒火一寸寸蔓延合围到她脚边,将她逼在角落。
“娘娘!皇后娘娘!”软儿扭头坚定地向旁边的“黑衣阎罗”指认她,“她就是你们要找的皇后。”
郑元姝身上一轻,被“黑衣阎罗”从火坑里捞出来。
她张口结舌的杵在原地,倔强的昂起下巴,控制住泪水只在眼眶里含着,她曾是皇后,正在全身发抖地努力演出一分端庄从容。
“黑衣阎罗”的眼中似笑非笑:“皇后娘娘。”
“没错,是本宫。袁绪只有过我这一个皇后。我可以死,但有个条件。”郑元姝颤着尾音,说得正气凌然。
那银甲黑衣的将军的目光更加令人琢磨不透,郑元姝看见他嘴角十分明显的抽动了几番。
“谈条件,恐怕此刻你没这个资格。”他的话慢条斯理,抬起弓弩利索地向天上射了支花翎鸣镝。那是北地特有的花翎响箭,搭在连弩上能报长警。
郑元姝扑上去,却没拦住,被簇铤刮破了手指。此刻她骂娘的心都有了——这起强盗,用我们北地的独家兵器报警,来捉北地的皇后!?
电光火石之间,随着鸣镝长响,无数铁钩抛上墙,一声声齐整的吆喝,地石震动,马嘶兽啸,朱红的子城宫墙在战鼓中轰然倒地。
墙外一排纤绳黑马,两头揽索巨象,数百名黑甲士均在战鼓嚣尘中默立。
这算什么事儿?!郑元姝只觉得彻骨寒意,牙齿咯咯作响。她反手一记耳光,愤怒地抽在了软儿脸上。
呸,叛徒!
明明是她先回头找他们的,明明是在叛军找她无门之际,她主动出现在众人面前,明明应该是她浩然正气的要求献祭自己,用甘于惨死来交换叛军不要屠城。
她却连临危登场慷慨赴死的最后一丝机会都被剥夺了。
“——叛徒!”郑元姝顾不得形象尖叫着,被生生捉到墙外。
墙外青砖地上淌着凝固的黑血,为首那几个叛军将领看上去都极狰狞,不怀好意。郑元姝在大庭广众下,被除去身上华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