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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转押出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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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绪定不想让你知道。那药能控制你,也能混淆你的记忆。”靳齐仿佛看穿了她。
没错,自从折嬷嬷出宫,她就被禁足寝宫内,又过了没多久,她的皇后之权就被夺了,幽居别宫,除年节大宴外,不得外出。当然了,年节大宴时一副日月和谐的模样。
袁绪在人前做足了面子,在人后也糟蹋了她的所有里子。
郑元姝心想,她讨厌死冬天了。
因为她记得,被迁禁于幽兰殿那天,也是如此寒冬,和废后,和亡国都是一般天气。
他俩反目那日,是袁绪一大清早怒气冲冲地捏着战报破门而入,将她一脚从清梦中蹬起来。她睡眼惺忪时,看见撕碎的纸片像暴风雪一样落了满身。
那天的袁绪眼睛上布满猩红血丝,再无往日半分温和,神情活像要生剥了她,“你可真是朕的好皇后!你不忠,便休怪朕无情!朕迟早要废了你!”
元姝哂笑不止,他言而有信,沥沥拉拉拖了四五年,终于还是在除夕之夜废了后。
是呢,自从折嬷嬷去了,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终于,沦为一介废后,担着个极具羞辱性的名号,雀妃,活得连宫中稍有体面的婢子都不如。
“明月昼见时,雀鸟出笼日”……夹在废后降妃的圣旨里飘出一张字条,那是袁绪赏她的。出笼,呵,袁绪不是说了吗,“朕死也要拉她一起陪葬”。
“小姝,小姝!”靳齐晃一晃她胳膊,轻声叫她。
折嬷嬷眼中带着内疚,“也怪奴婢,来不及将话对娘娘说清楚便去了。没想到那贼人竟瞒得这样好。”
元姝缓缓神,握住折嬷嬷的手,“您到底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我听说您要被赐死,还去御阶下跪求陛下开恩……”
靳齐眉宇间微微动了动,“折嬷嬷是我的乳母,北地宫内还有些我的人,换出一个老妪不是难事。”
“乳母?!”元姝猛地转过头,戒备地看着靳齐,“王爷,你算计我!?整个北地都被你算计了!你到底想要什么?国破家亡,我什么都没有了。”
折嬷嬷忙捂住元姝的嘴,“我的孩儿,别嚷,别嚷。这里是南安的驿馆。”
三人向外瞥了一眼,所幸众人还在为之前的事交谈甚欢,没人留意他们这个角落。
靳齐无奈地看着元姝,“将我的乳母送到你身边,也是为了护你周全,那会儿你太小了啊。”
折嬷嬷还欲再说。靳齐摆摆手,“时辰不早,我还需再进宫一趟料理些军务,折嬷嬷,姝儿就交给你了,衣服你可曾——”
“老身照王爷吩咐,带了一套素净不起眼的。”
“甚好,就地换上,你带她就在这里歇下。她受了一日惊吓,好生歇息,城里乱,别出驿馆乱逛。晚点我再来找你们。”
一日之间,风云变幻,元姝千头万绪堵在心中,真不知以后该做什么打算。她还顶着个亡国之后的名号,听说南安有献俘礼,不知会不会也将她献去。
沐浴后,元姝散着头发,端坐在镜前一下一下梳理。直到暮色渐至,华灯初上,元姝还是一动不动坐于屋中,折嬷嬷蹑手蹑脚进来,看见她披头撒发坐着,忙将手中热茶挪过去。
元姝看见折嬷嬷,愣了一时,起身施礼。
“娘娘,不敢当。”
元姝对折嬷嬷总有几分倚赖,淡淡苦笑:“别叫娘娘了,不过是个亡国之后。我连家人都没有一个。”
折嬷嬷笑道,“娘娘金尊玉贵,出此言论着实不该。不过外头不太平,您若不喜,我斗胆唤您一声姑娘也可。”
元姝微微点头,折嬷嬷把茶碗递入她手中,“姑娘尝尝这个,不比驿馆中茶司局的手艺,是我亲自点的。”
茶沫润白厚浓,茶碗温热,元姝捧在手中呷了一口,一缕清甜温热淌过喉咙。她回了些神,问道:“宫中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折嬷嬷只是摇头道:“姑娘勿忧,王爷虽未归,已托人捎来口信,让姑娘今夜宽心安歇,莫作多想,万事有他。待风声渐落,便接姑娘。”
元姝心中疑惑,想了片刻还是问了,“我还有些不明白,靳齐说他见过我,可是真的?”
折嬷嬷沉吟片刻,倒拾起案上那柄鹤鸣流云的金钗。
元姝乌发及腰,刚洗过的头发最是滑不溜手。折嬷嬷对着镜子替元姝松松挽了个南安宫中时兴的龙蕊髻,忽而一笑,“真没想到这东西还在。”
这东西还在?……好生熟悉的一句话,元姝看着镜子里苍白面庞的自己,好像……靳齐将钗子递还给自己时,也这么说过。
“这是……我的旧物吧,靳齐也见过?”元姝迟疑。
折嬷嬷将一朵腊梅款款插在元姝发上,笑而不答:“我不好倚老卖老的多嘴。不过姑娘将宫里那剂膏方药汤停服些时日,只怕往事便都记得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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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过了三日,靳齐没有再来。元姝由折嬷嬷伴着,在驿馆中闲住。
不过那日后,她到底发起了高热,每日都是昏昏沉沉,一味的贪睡。
她的房间偏离院墙不远,只隔着后街。她一次次地听见外面人喧马腾刀剑啷呛,那些尖厉的来自北地女人的喊声总能将她从梦里惊醒,叫一阵便又安静下来,然后再一次反反复复。
终于,哭杀声渐次稀疏,全城戒严,不许任何人出入,混乱渐渐止住了。
从第三日起,连驿馆中的热闹都寂静下来,街上不断过着搜检的兵马,有南安的,也有东兀的兵丁。
驿馆诸客都躲在内房闭门不出,每日餐食也都由店家逐一登门送上。
期间靳齐匆匆回来过一次,可元姝正在昏睡,她昏睡时口中仍不忘呢喃,“不要杀人……”
靳齐似有所动,并未再说什么,只撂下一句,“等她醒了,就说我过几日来接她。”然后略坐了片刻就去了。
就这样又挨了几日,元姝的高热也尽退了,她便将杌子搬到床边,打开窗户,垂着腿坐在杌子上,每日望着天井中一方愁云发呆,在桌上的笔筒沿子上用发簪刻印子,每天一个划痕:四道,五道……八道,九道……
她被折嬷嬷劝过多回,可她心里就是烦闷,在令人生疑的安静中,只能忐忑地揣测着后宫形境。这里就似与世隔绝了似的,外面的消息,她半分也收不到。
南安驿馆已成为北地都城内极少数的避风港,客人被困在内急得跳脚,等得心焦,却不知外头有多少人在羡慕他们,可于战时得一份宝贵的平安。
可越是安静,元姝的心就越慌得厉害。
终于,这日早起天晴,元姝穿戴齐整后,折嬷嬷陪她制香消磨时间,等到正午,门却被敲得山响,是个靳齐身边的常随,递了纸条,叫她们在天色擦黑时,于驿馆后门等待接应。
为了避人耳目,元姝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男装,牛革皂靴,披着螺黛色的斗篷在门内立等。若不细看,定会将她认成个贵府家的涉儿。
果然天刚擦黑,门扉便响起三长两短的叩门声。折嬷嬷将后门开了,是一壮一瘦两个南安的军爷。壮些的低着粗嗓门,“我们将军走不开,我来替他接郑姑娘。”
元姝看清那人面目,吓了一跳,正是在宫内混乱时见过的那个威猛将军。她忙半掩面,却被一声低笑打断,“姑娘不必遮了,认得你的人怕是都死光了。”
折嬷嬷也笑起来,遂请了个万福安,“项将军,我自当听小王爷安排,我们姑娘胆小,还望告知安排。”
项将军抚了一把络腮胡子,“嬷嬷安心,姑娘身份贵重,将军已告知我等,必能护她周全。但大计未定,路程什么的,咱也说不准。”
元姝犹豫不安,可又无法反抗。她回头看向折嬷嬷。折嬷嬷点点头,“既如此,我便将姑娘安心交予你,我老婆子行走不便,于赶路而言定是累赘。又怕小王爷还有他事相托。”
折嬷嬷又替元姝整理了风毛兜帽,将鹤鸣流云的松石金钗掖进她袖口,“姑娘莫怕,这位项将军与小王爷最是相熟,有他在定能安全无虞,一路上你只听他的便是。咱们来日再会。”
“嬷嬷说得对,将人放心交给我就是了。”项将军粗着嗓子催促道,“会骑马吧?”
元姝点点头,北地女子无一不会骑马。她强忍着不安,随项将军上了马。尽管在她眼里,这位络腮将军活像个屠户或者牲口贩子。
烛灯闪烁,马蹄踏入砾石青砖的小路水坑中,支离破碎地映出傍夜时的城街光影,交班的一队甲士叮啷而过,步伐凌乱,尽显疲态。
元姝听见那队士兵们低语,“真他娘的累,砍人砍得爷胳膊疼。”
“可不是,乌泱泱一地的皇亲,比水田里的螃蟹都多。”
“犯了事的今日都索拿尽了吧?”
“早尽了,只是咱们王爷跟檗里托迟迟谈不下来,你说这些人是向北押呢?还是回咱南边……”
这些话语风一般从元姝耳边拂去,却让她愈发忐忑起来。他们一言不发的快骑而过,举牌子出了城。
直到月色清寒,冷星闪闪,三人三马一口气行至河边,元姝终于忍不住问,“将军,我们这是向南还是向北?”
“北,去青城。王爷在青城等你。”
“也要将我押解回你们那儿吗?”元姝忐忑不安。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咱英王的主意从来不让别人知晓。”项将军勒停了马,放马在覆着薄冰的河面上喝些水,“我瞧王爷待你倒是不错,你也不必忧心。”
还没说几句,不远处的草丛忽然一阵窸窣,项将军呼的翻身而起,警惕地抡住流星锤。随侍与他互看一眼,便将河中的马匹悄悄牵上岸,拔出长刀,伏低马身。
项将军比了个嘘的手势,元姝会意,咬紧牙关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