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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祸患起萧蔷(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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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禾小姐说话口音不像本地人,禾小姐为什么要来上海?”梁奉生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了个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反倒让她短暂失了神。
为什么?
明明再正常不过的询问,却令她不得不回忆起那些歹人一把火烧了自己家的情形。
那天早上她离开家去了学校,傍晚回来,家变成了一片黑漆漆的看不出最初框架来的残根破壁,倒的倒,塌的塌……
她下意识想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结果预想中湿润的触感并不存在,她的脸上干干净净。这才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她回忆起那段噩梦般的经历时,她已经不会轻易落泪了。
明明,那时的她是那样大悲大恸。
“原先在浙江的,家里被人一把火烧了,听说上海机会多,就来上海了。”禾轻洲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哀乐来,仿佛在和对方话家常一般。
空气似有一瞬的凝滞。
“浙江是个很有意境的地方。”梁奉生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后排的禾轻洲。
禾轻洲接过他手里的照片看去:照片上面是一湾清池,岸边有杨柳依稀,行人几许。黑白色的照片暗淡了这番景色,但困不住那浓郁的清雅气息。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梁先生去过浙江?”禾轻洲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张照片,好像她一挪开眼,那些在浙的美好记忆就会不复存在了。
那一湾清池,能让她想起儿时和父亲在院里亲自动手砌的小鱼塘。
“我以前就呆在那的。”梁奉生道,“来上海之前,一直在那。”
打他出生,祖父就不待见自己。
在祖父眼里,只有门当户对的孕育出来的后代,才有资格做梁家的子孙。当初梁万庭坚决不允许梁遇山带他们母女俩来上海。
然而,后来梁遇山真的没带着他回上海,因为梁遇山死在了上海。
她其实很想问他为什么会一直呆在浙江,在梁奉生神色黯淡之前。
“那张照片就送给禾小姐了。”他也不在乎她说的话真假有几分了,不重要,只是一张照片而已。假的他没损失,真的还能买份人情。
“梁先生也对那个地方有感情,就这么送给我,这份礼物太贵重了。”
旧乡已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空要来了一张照片,也是徒增念想。她还有任务要完成,等乱世平息,她会亲自回去看看。
她敏锐的察觉到气氛的稍许凝重,为了不错失良机,果断开启另一个话题:“对了,您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曹先生什么时候会去工作呀?”
果然是为了打听曹江易。
车内再次陷入安静。就在禾轻洲以为梁奉生快要发火把她扔下车时,梁奉生回答了她的问题:“禾小姐喜欢他?”
禾轻洲没想到梁奉生问的这么直白,犹豫了几秒,也不管他有没有在看她,自顾自的点点头,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些:“嗯,我一直仰慕曹先生。”
话说出口,她倒是轻松了些,好在自己坐在后排角落,还顺着话低下了头,要不然自己虚假的表情,估计一眼就能被看穿。
“我和曹江易的关系并不算笼络……但是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帮你。”
还有这种好事?!以自己的身份,是绝不可能轻易接触到曹江易的。禾轻洲心中暗暗窃喜,看来这个“朋友”交对了。
“那就多谢梁先生了。”不难听出,禾轻洲语气里充满了愉悦。但转而又有些担忧,曹江易看起来那么讨厌梁奉生,到时候会不会连带着讨厌自己?
管他的了,能成功迈出第一步都不错了。
看得出来禾轻洲是真的很开心,临到下车同自己道别时,眉眼间尽是欢喜。
梁府大门口,得知梁奉生下班了的小女孩,早早的端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
“现在几点了?”小女孩额角已经布满了密密的细汗,但双眼依旧紧盯着空荡荡的大门口。
“小祖宗,这才过了一分钟。”站在一旁陪着小女孩苦等的浦庆不知道看了多少次表,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的回应小女孩。
“诶,你哥回来了!”
一辆车驶进大门,小女孩瞪着认真倒车,看都没往她这看一眼的梁奉生,气不打一处来,搬起小椅子一个人就往屋里走。
于是,停好车的梁奉生下来只看见了浦庆一个人站在边上,招了招手,把浦庆叫了到身边。
“查到了吗?”梁奉生询问。
浦庆递给梁奉生一个文件袋:“这是有关禾轻洲的背景资料,里边还有她在上海的社会关系。”
提到社会关系,梁奉生便想起了禾轻洲在车上说的话:“对了,她有没有恋人?”
此话一出,梁奉生就后悔了,浦庆笑的不怀好意,甚至能称得上猥琐。
浦庆自以为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我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让你开车是让你去熟悉一下,不是让你开车去约会,害得我陪你妹妹白白在太阳底下站了十几分钟。”
浦庆把这两天梁奉生的所作所为串联起来后,心里更加笃定了。
躲在门后小女孩见梁奉生转过了头,立马闪了进去。
“噢,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浦庆从口袋里翻出了一张草纸:“这是曹江易让我给你的,说让你明天务必要去。”
梁奉生也不避讳,当着浦庆的面打开了这张草率的邀请函:
我自少时与你父亲交好,如今却阴阳两隔,深表痛心,见其子如见旧人,还望贤侄明日能来曹府与我一叙。
曹永逸
单从信中用语来看,曹永逸倒不像是浦庆口中乘人之危的品行,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本人写的。
浦庆比梁奉生先一步看完了纸上的内容,讥讽道:“这怕是鸿门宴吧,曹永逸吃错药了才会好心请你去他们家做客。”
梁奉生又读了几遍信,随后合上了草纸邀请函:“他要是想对我下手,那天百乐门里,大可以叫他儿子给我一木仓崩了。”
“也是,我看曹江易当时那眼神,恨不得把你活剐了。”
说话间,几滴汗水从浦庆的额角滑落,陪梁瑜生站在外边等那一会,头发已经湿透了,“我先走了,这天太热了,得回去洗个澡。”
待浦庆离开,梁奉生独自站在原地打开了文件袋。
果真如禾轻洲所说,曾居住浙江,父母双亡于三年前来到上海。翻到下面写着她社会背景那张,也是简单,朋友也仅有几个,都是百乐门的,更别说有亲近关系的男朋友了。
不管从哪个方面分析,她喜欢上曹江易,都是无可厚非的事。
前提是,如果那天他没有上台用过话筒,没有发现话筒与铁杆衔接处是坏的,没有禾轻洲刚好用话筒救下曹江易那一幕……
可惜没有如果。
太阳向西落,屋内传来小女孩稚嫩同时又嗔怪的声音:“天都黑了,你再不回家我把你关在外面了!”
入户处有开门声响起,屋内悠然的琴音戛然而止,空气中,仅回荡了不过数秒的余音。就看见一个小女孩兴冲冲的从琴房里跑出来,乖巧的在一旁瞧着梁奉生把东西放好。
“王姨,可以把饭菜端上桌了。”梁瑜生对着厨房喊。
她忙不迭的拉着梁奉生走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自己又坐上自己的椅子,一双小脚在桌子下边荡呀荡的,难掩的高兴。
梁奉生眼神复杂的看着这个初次见面就甜甜的喊他哥哥的小女孩。
根据梁瑜生的年龄推算,他这个妹妹出生时他已十七余岁。
那个时间点应是父亲回上海,与梁万庭为他指腹为婚的妻子和离时候。
不过梁遇山还没来得及给母亲写信说明情况,就临危受命奔赴战场。后来的后来,梁遇山战死于那场战役。
很快,长桌上便摆了足足十道菜肴。
小姑娘没有发现自家哥哥的异常,反而一脸自豪的跟梁奉生邀功:“昨晚你回来的太晚,今日这顿可是我让王姨一大早去市场买的新鲜的呢!”
饭桌上落座的只有他们两人,他的饭量本就不大,更别说梁瑜生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了,这一桌子菜光凭他们两个是绝对吃不完的。
“这么多菜,王姨,你们也来吃点吧。”梁奉生就要去厨房里拿碗筷,怎料被众人拦了下来。
“少爷,这怎么行!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伸手拉住梁奉生衣摆,梁奉生感觉到了,停下手上的动作等小姑娘说话。
梁瑜生以为是梁奉生担心他们没饭吃,解释道:“王姨他们要等我们吃完才能吃。”
他差点忘了,这里早不是他那个一大群人乐呵呵围着吃一锅菜的地方了。梁瑜生是梁家的小姐,过得生活向来如此。
“是啊少爷,我们一会儿有得吃,不用想着我们。”王姨见小姐发话,着急忙慌的附和。
梁奉生不想去刻意改变些什么,毕竟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规矩,放任自己随意改变,得到的结果只会是物极必反。
然而,就在这顿晚餐进行到将完未完时,门外又传来声响。
玄关另一侧,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
梁府上没见过的人不少,梁奉生也没怎么在意,回过头去,却见刚刚还眉开眼笑的梁瑜生变得板正,瞬间变回大户人家小姐的仪态。
“姆妈……”梁瑜生弱弱的问候了一声。
于是,被梁瑜生称作“姆妈”的中年女人径直从梁奉生身后略过,来到梁瑜生面前:“小姐,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听语气是在质问。
“听说小姐你早晨光脚跑出了门外,学习茶艺的时间还去了早市上陪王姨买菜,练琴的时间到处乱跑,吃饭拣菜不安分……”
中年女人的语气尖酸刻薄,引得小姑娘瘦小的身子颤抖的厉害。
椅子推拉声响贯耳,稳定梁瑜生情绪的那根细弦随之崩断。
她以为哥哥要走了,差点被椅子脚给绊倒,狼狈的跌撞到梁奉生的身边。
“哥哥别走……”梁瑜生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哭腔。
她一直不喜欢姆妈,姆妈和爷爷一样严厉,爷爷从来不喜欢她,姆妈也从来不喜欢她。
衬衫被拽成的那一团,像极了小孩害怕而蜷缩起来的模样。
他想回过身去跟她说话,但他每转动一下,小姑娘就会跟着重新绕到他身后。
“梁瑜生。”
小姑娘没吭声。因为爷爷生气时,也叫自己全名。
梁奉生怀疑自己是吓着她了,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语气还是放温和了些:“瑜生。”
小姑娘耸耸鼻子,极小声的“嗯”了一声。
他这才得以转过身,待他转过身后,小姑娘立马又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不放手。
“小姐,晚饭时间已经结束了,您该去洗漱睡觉了。”说着,梁瑜生的姆妈就上前去拉梁瑜生的胳膊,势是要将梁瑜生从他身边给拽走。
小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吓了一跳,放声大哭了起来。
“够了。”梁奉生看不下去了,既然这里的规矩是主仆有别,梁瑜生的姆妈身为仆人都敢这般粗鲁的对待自己的主子,那岂不是乱了这规矩?
姆妈被他这一吼,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手一松。但很快想到了什么,又硬气了起来:“先生,这可是老爷在世时明令要求她做的,孰轻孰重您自个儿掂量掂量,您要不相信,大可以问问这府里的其他下人。”
姆妈左右看了看,其他的下人都立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我也是你们老爷明令要求的继承人,你不是没看过遗嘱……”姆妈明显是刚想起遗嘱这茬,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焉了下去。
“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个继承人是我罢了。”一语中的。
姆妈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