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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祸患起萧蔷(4) ...

  •   夜半,浑浑噩噩中,梁奉生转醒了过来。上海的明月也是幽静的,月光洋洋洒洒的照进窗沿,迷迷糊糊形成不分明的边界。

      前半夜一直都在做梦,梦里面是雷雨交加的雨夜,那是他和母亲得知父亲牺牲的第二天。

      他依稀记得母亲当时接过电报脸上还挂着得体的微笑,没有想象中的因为悲痛而嚎啕大哭,母亲如同往常一般领他回家洗衣做饭……

      第二天晚上母亲就去了。没人叫他起床,他第三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发现的。

      从那时候开始,失眠成了常态,甚至会半夜忽地惊醒,睁眼那一刻,眼前走马灯般闪过的画面模模糊糊,是那日母亲房内的场景。

      烛火已灭,一纸遗书上不过寥寥几字,说是遗书,却更似情书。母亲书写时墨迹未干,几滴泪花了一片:遇山,吾儿康健,应承诺,共白头。

      留他一个人,但他不怪她,总是会要去的,她是如此爱那个男人。

      当真没有怨怼过吗?在那度日如年的日子里,经历着一成不变的东升西落,春夏秋冬。

      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塌,梁奉生随手拿来件外套披上,打算出门透透气。

      穿上鞋,听觉在安静的夜里更敏锐了些,空气中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睡眼不再朦胧,呼吸一滞,梁奉生摸出枕头下的手枪一步一步向那张背对着自己的沙发小心翼翼的靠近。

      越是靠近,呼吸声越是明显……

      借着月光,沙发扶手边沿耷拉这一角不属于自己房间里的东西——被子。

      走近看,是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了进来,此刻窝在了他房间里那张小沙发里,蜷缩成一团小小的,一条单薄柔软的被子搭在肚子上,呼吸平稳。

      关于梁瑜生是否要继续按照她爷爷的规定来严格规范,最终的解决结果是双方都妥协,梁瑜生依旧要学习礼仪,只不过不会像之前那样管的那么严了。

      大抵是被吓到了,小姑娘睡前洗干净点小脸上又出现了泪痕。

      梁奉生无奈,将手枪插进兜里,腾出双手,将熟睡的小姑娘连人带被子全报到床上去,把全开的窗子掩上一半,以防梁瑜生夜里受了凉。

      做完这一切,梁奉生已然毫无睡意,于是带上房门,朝书房去。

      ——是梁万庭的书房。

      迟疑,推门。一股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泛黄的书页,是用了半截搁置在砚台边沿的墨条,以及各式家具交杂混合起来沉淀的气味,这个房间的主人还活着时,他们是鲜活的;主人逝世,他们是枯草朽木,没了盎然生机。

      这间屋子,更像是老人的遗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梁奉生把文件袋放在一尘不染的书桌上,走到窗边要把窗帘拉开。

      有月光溜进房间,梁奉生无意瞥见了置物柜上斜躺着一个相框。

      四寸的黑白相片上,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这是一张属于另一个家庭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女人精致,温婉,梁万庭怀中抱着一襁褓婴儿,脸上的笑容勉强……

      那婴儿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梁序生。听说梁万庭花大价钱把他送出国留学了。

      悄然十二年消逝,物是人非。不过好在父亲兑现了对母亲许下的承诺。浦庆告诉他,梁序生的生母后来改嫁了。她的一颗心不属于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

      想到这,梁奉生叹笑了一声。

      后半夜,梁奉生在窗边的书桌前坐下来,拉开抽屉,里边是禾轻洲的那份背景资料,他翻看那两页纸,沉思了半宿。

      被调查了半宿的禾轻洲到睡得挺香,这两日不用她上班,闲得清静,起了个大早,不管怎样还是得去一趟餐馆。

      一路上坐着黄包车,有遮棚挡着,太阳光刺不到眼里。街边的门店大多还没开门做生意,只有路边卖早餐的腾腾热气才给衬得有几分烟火气。

      住处距离餐馆并不远,禾轻洲付了钱,惯例扫视了一圈,确认没人跟踪,这才神情自若的走入店里。

      “老板,要一碗豆浆。”

      “好嘞!”老板娘在看见禾轻洲那一瞬间,无神的双眼竟覆上一点光亮。她太过激动,险些将碗里的豆浆洒了出去。

      禾轻洲连忙上前接过碗,坐了下来,面露难色:“事情发展的不太顺利……”

      “这……这,姓曹的发现什么了?”老板娘语气担忧又急切。“那小陈岂不是……?”

      老板娘心中顿时百感交集,无力的耷拉着背脊,混浊的双眼布满了细纹,此时簌簌地流下眼泪。经久岁月,心中的悲痛只增不减。

      小陈就是那个“刺杀”曹江易的少年,他的妹妹和这对夫妇的女儿一样,都是在去了曹家名下一座酒窖失踪的,当时说是招聘女工来学酿酒,还包吃包住,她们就抱着试试的心态去了,结果就再也没回来过。

      三年前,禾轻洲刚到上海,一路上的颠沛流离钱已经没剩多少了,即使是住最便宜的通铺,没几天也就花光了。被旅社赶出门的那个寒夜,若不是这对夫妇施以援手,不仅给了她食物,还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她估计现在已经是一堆皑皑白骨了。

      由于没有确切的证据,而曹家势力又盘根错节,报官反而容易遭到威胁。到那时,就真的没有人为她们申冤了。

      演这出戏是那少年主动提出来的,但可悲的是,少年的死,也只是让自己和曹江易只说上了那么两句话……

      她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大娘,梁家最近来了个二少爷,看起来和曹江易走的很近,我觉得可以试试借助这个人来接近曹江易。”

      “真的吗?”大娘颤抖着拉住了禾轻洲的手。

      禾轻洲表示肯定,重重的点了点头。

      坐在门口放风的老板进来提醒,门外已有陆陆续续进来喝早茶的人。禾轻洲与之对视一眼,老板看出了她眼里的坚定,又转头看见自己妻子那双充斥着希望的双眼,不禁红了眼眶。

      禾轻洲拿起包,跨出门槛已天色大亮,街上叫卖声也多了些。思来想去,决定再去机要处碰碰运气。

      没等好一会儿,远处驶来一辆黄包车,见禾轻洲招手,逐渐慢下来,停在了前方街角。

      禾轻洲向前走了几步。

      “先生?先生?”车上的人似乎是睡着了,车夫也不敢叫的大声,生怕不小心得罪,只能干着急。

      禾轻洲觉着稀奇,稀奇还有人能大清早的就在黄包车上打盹,幸好车夫没有那心思,换做旁的黑心车夫,说不定早被摸了包,给人扔半路上了。

      “小姐,您要不去找别的车吧,这位先生看来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车夫也着急,出于好心,还是把跟前的生意撇了出去。

      车上人被遮阳棚盖的严实,如果不弯腰,是看不见这人的模样的。

      这条街上黄包车并不多,等再有车来,不知道还得等多久,她抬头,太阳明晃晃的,叫她决心不想错过这辆。

      “要不再叫几声?”禾轻洲出主意。

      “ 哎哟姑娘,我可不敢再叫,你看这皮箱,一看这就是有钱人,我哪敢叫啊,我不敢。”车夫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坚决不再出声喊这位爷。

      车夫和禾轻洲攀谈些有的没的。

      “哎,算我倒霉,上次遇见一男一女,光天化日之下在我车上又是亲又是抱的嘞,哎呦,那给我老脸臊的哟,我还一声都不敢吭,生怕惹了他们兴致。”

      纵使在百乐门见到的风流多了,也从来没听说过在黄包车里……禾轻洲尴尬的咳嗽了两声,目光偏了偏。

      谁知车上的人也不晓得是不是被她咳嗽的动静打扰到了,车子微微晃动,车上的人看似有醒过来的迹象。

      或许是受了车夫的影响,本身就是为坐车来的,此刻却有点畏手畏脚,连站在原地等人下车来,都有种诚惶诚恐的心境。

      车夫一见着车上终于有了动静,忙去帮着车上的人掀开遮阳棚。

      “不好意思,耽误你生意了。”嗓音听着生咽,他是真的在车上睡着了。

      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没来由的胆怯,禾轻洲坦然的抬起头。管他是什么人,看一两眼总不至于被论为冒犯吧。

      “不耽误,不耽误。”毕竟有现成的生意等在一边的,确实也没什么损失。

      梁奉生在车上困了一觉,清醒大半,视线从适应到聚焦,耗时不到一秒。

      许是考究了半宿的人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眼前,一阵恍惚,他认为自己没睡醒,用的疑问句式:“禾小姐?”

      禾轻洲比他反应还要迟钝。

      她差点没认出来。梁奉生没有再穿着那晚随意的装束了,如今一身长衫加戴金属边框眼镜的他,全然都透露着‘斯文’二字。

      梁奉生虚拄着扶手弯着身子从车上下来,抽出空手把下滑的眼镜推了推。

      “原来你们认识啊,早知道让这姑娘把你叫醒咯。”车夫收了钱,抓起挂脖子上的汗帕抹了把脸。

      梁奉生转过头看向禾轻洲。

      “噢,我就是刚吃完早饭没什么事,索性在这等了等,没想到会是你。”禾轻洲生怕梁奉生误会,忙里忙慌的向他解释。

      梁奉生倒好像不怎么在意,从容的面对着她:“禾小姐知道哪有古玩店吗?”

      禾轻洲点头。上海这地界,最不缺的就是文玩古董。

      “最有名的那家在法租界那一带,梁先生可以去那看看。”

      她平日闲暇时光,也总爱去古玩店逛逛,那些陈旧古老的或是清宫金银玉饰,又或是唐代的书法字画,曾几何时也见证着中华历代的兴衰,那是和民国继而不同的年代。

      梁奉生以表赞同的点了点头。随即当着禾轻洲的面提起箱子,重新坐回到车上。

      震惊之余,梁奉生不紧不慢,坐好了和她商量:“禾小姐,我初到上海来,人生地不熟的,想麻烦你同我一道去。”

      梁奉生放下皮箱,朝禾轻洲伸出右手。

      他的手掌上覆有薄薄的茧子,应是常年干力气活留下的。她的手上也有,是因为她需要拿着扇子跳舞。

      “好,那我就我陪梁先生去一趟。”她借着那只手上了车,端正做好,位置不大不小,刚好够坐两个人。

      车子刚起步,双方都处于各怀心思的阶段,于是方才车夫同自己讲的秘闻轶事,一股脑的涌了上来,面红心跳,禾轻洲下意识的又往旁边挪了一寸。

      这一小小的举动恰巧落在了梁奉生的眼里。在他脸上瞧不出恼来,至始至终都是那副与世无争,万事于我如浮云的神色,哪怕他是在笑,也有距离感。

      “梁先生一会儿是要去给人祝寿吗?”禾轻洲试图缓解尴尬,与梁奉生主动搭话。

      遮阳棚早已被掀起,梁奉生上了车就一直望着前路和街区,包括现在回她话也是。

      “去拜访一位素未谋面的长辈。”梁奉生开口,大概间隔了几秒,声音再度响起:“曹江易的父亲,禾小姐,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这下梁奉生才转过头来,认真的看

      “真的吗?”禾轻洲喜形于色,险些从座上站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不矜持,稍微收敛了一些:“贸然前去拜访,会不会不礼貌?”

      “你去拜访,说不定他老人家会更高兴。”梁奉生想到什么似得,侧过身子来细细端详禾轻洲。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梁奉生轻笑了一声,身子转了回去,远远的不知看向何方:“以禾小姐的气质,想必定能十拿九稳。”

      梁奉生念叨的那两句诗,她估摸着是夸她好看的,一位一袭长衫的先生外表看起来文绉绉的,结果夸人夸得倒是直白。

      是曾经在学校里没学过的诗。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她在心里又来回念了几遍,最后抿着笑说:“那就借先生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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