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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何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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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扇般的大手拍打黑漆门,如闷闷的雷声叫人吓破胆。
“快放那小杂种出来!否则连你家一块收拾了!”
“凭你也敢跟姑奶奶叫嚷,什么杂种,自个儿识相滚到别处去寻,扰了清净第一个不饶你。”
何婆子探头啐了他一口。
汉子勃然大怒,两掌一伸就要跟她较量,眼睛一瞪,忙跳开几步。
待到见了无字的题匾,脸色大变,沙包大的拳头团起又放下,青筋暴起,转身走了。
两人叫骂间,沈玉琼和容情都一动不动。
她默默看这张还略显青涩的面孔。
不同于成年后的剑眉入鬓,飞扬跋扈,长眉还有一些弧度,薄唇微抿,不愿泄露意头,神光将院落里里外外扫视,眼中仿佛印入许多,仔细看却是空无一物。周身的阴郁浓重地化不开,他并不关心门外的纷争,眼皮微搭,只看着地上的一颗青桃。
沈玉琼往袖中探,果不其然遗落,想来是躲藏时着急丢下的。
她暗想,这样一个失意困顿的少年日后会权倾朝野,蟒袍配剑,最会相面的方士也看不出。
梨枝失了拥握,迅速弹回原有轨道,花瓣雪白,洋洋洒洒飘落,借着人力生就的风,暗香席卷院内。
容情听见挥鞭声,右手伸出,捻起珍珠大小的青桃,露出的臂弯交错几条线,有褐色结疤的,也有艳红凸起的,还微微渗着黄液。
他低头细赏,却是悄悄看向了别处。
梨花雪轻柔微香,更似漫飞的风絮,易燃、飘忽不定、落入肺中就生痨病,梨花至少还有一个零落成泥的归处,不至于在尘土风沙中反复蹉跎受害。
一片白裳接住了花瓣。
月白的珍珠绸衫子,其他都被遮盖在稀疏的花丛中,只有无意露出的皓腕莹润白皙,较梨花也不逊色。
很明显是一个女子。
容情正要收回视线,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傻小子发什么愣呢?!”
何婆子大手落头,布绳扯断,本来歪斜的发髻彻底散乱,闲披肩头。
容情还未说话,翠眉便扑了上来。
“何婆婆!您怎么又欺负人?!”
画雪紧随其后,没看到娘子的身影,立即瞥向梨花枝下。
沈玉琼晃悠玉手,指了指梨树,对她微笑着,又朝翠眉方向挑挑细眉。
翠眉点点头,忙扶起容情。
“公子。”
而沈玉琼则拾起一朵飘落的梨花,小心提裙摆,轻巧走远了。
容情推却了翠眉的帮助,右手扣在青石板上,望了眼墙根,这次落下的梨花全都埋没在泥泞中,他将青桃揣入袖中。
然后站起。
那边翠眉仍和何婆子争执不休。
何婆子的大手不断飞舞,直被翠眉气得脖子涨红,“俺庄稼人,不懂你家这些弯弯道道,叫你一说活该被剁碎了喂狗似的。”
“婆婆的体格只有城东的猪舍才容得下。”翠眉带笑,耳垂的珠玉叫斜阳透过,晶莹剔透。
“好了好了,都歇歇火气,婆婆给……”
“陈舍,”容情答道,“多谢何婆婆搭救,陈舍谢过。”
闭口不提挨了她一掌的事,乐得何婆子连连叫好小子。
“搭救?”
于是何婆子将自己的豪举说了出来,端是盖世无双的英杰般。她问:“小子怎么惹了那泼皮无赖?”
容情淡淡解释家中贫寒,母亲病重,典当东西买些肉与母亲,不想那屠户欺他势弱,硬要他多买几倍,容情自然不肯,屠户想硬抢,被半扇猪肉砸在身上,便追着他不放了。
“那阉货惯是死了老子不要脸皮,连屋头的孝子都放不过”何婆婆愤愤骂道:“你还算有点姿色,哼哼,得亏遇着我,改了你被卖进窑子里头的命。”
“婆婆!”翠眉嫌她说话粗鄙羞人。
容情却面不改色,“婆婆说的是。”
翠眉瞪他,仿佛说他是不识好歹。
画雪忙说:“药煎好了,翠眉你快去请段大夫来,等会日头毒,莫伤着你才好。”
容情顺势提出离去,画雪便提出送他。
翠眉道:“我一并送出去罢了,哪里需得着多跑一趟?”
画雪拗不过翠眉,便由她去了。
翠眉在前头引路,画雪往容情手里塞了二钱银子,轻声道:“婆婆手劲大,公子随翠眉去看看,莫要伤着了。”
容情没有说话,捏着银子与翠眉出了门。
到小巷直行百步后拐弯,翠眉停住,从怀里取出油纸包递与容情。
“夫人的病好些了吗?”
容情摇头,“总还是那样子。”
翠眉不由犯难,“之前还好说,今日娘子醒了,我正是要请大夫来看,只怕以后拿来的药渣未必对得上夫人的症候。”
容情眼中霎了霎,“多亏翠眉小姐费心,时命济也,怨不得什么,都是家母的运数。”
小姐一句叫得翠眉心花怒放,她又偷瞧容情,这公子生的俊俏有礼,又孝顺温和,倘若不是家中落魄些,倒真是她的良配。
容情从袖中取出几文钱和银锭,“劳你多日,暂且收下罢。”
翠眉狐疑,那药渣不值钱,平常都是随意倒掉了事,给他还白赚几文钱,今日却拿了这许多。
翠眉不是傻子,明白他的意思,收了银钱说:“也未必会换药,公子过几日且来看看,如今家中人都识得公子了,直说要见我便是。”
她看了眼日头,叫道:“怎么闲话这许久,我得走了,别耽误差事。”
便一溜烟跑远,留容情在原地。
他闲闲打开油纸包,取出里头的商陆和何首乌等,将剩下的药全抛去水沟。
“差不多了,”他又摸摸袖中青桃,“神貌癫狂的娘子乍然好了么?”
他略思忖,道:“人多眼杂,何苦淌浑水。”
……
那头画雪又将何婆子打发去买肉,“翠眉说话向来这样,婆婆别往心里去。”
何婆子掂掂比往日多一倍的铜币。
“俺半截身子埋黄土里,小孩子家家的话不跟她计较。”
等何婆子拿吊钱走了,她小跑到抄手游廊,果然娘子正立在那儿看桃子呢。
沈玉琼笑道:“画雪果然不哄我,这密密麻麻结得跟珠串似的,你那大蟠桃可算是保住了。”
“娘子疼我,”画雪又道:“翠眉送陈舍公子出去,依着娘子的意思给了他银子。”
沈玉琼心知那是容情的假名,年纪轻轻正是少年就有如此机心,难怪能在诡谲莫测的官场平步青云。
一阵清风拂过,沈玉琼身上发寒,紧了紧衫子,画雪怕吹坏娘子,求她去内室。
“不急,我许久不见阳光了。”
画雪见劝不动,只好拿了披风替娘子穿上,又赶紧将隔扇门大开,将瓷枕褥子俱换了,怕娘子睡得不安稳,还另外垫了薄棉席,用的是去年新长出来的棉花。
她方扫净枕榻,就被沈玉琼按住,“睡一会儿罢。”
她心中惶恐,忙要挣扎起来。
不想娘子几声闷闷的咳嗽就叫她卸了力气,焦躁不安睁眼躺在榻上,如同受刑。
娘子笑着遮住她的眼睛,一片漆黑。
“睡吧,有我在。”
她双眸瞪大,在一片昏暗中,压抑多日的倦意绕着腰肢灵明相对蔓延,神智落入深海,自个似漂在水中,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沈玉琼摸摸画雪眼睑下的乌黑,声道的沙哑终于按捺不住,她捂着轻咳,没有用。只得替画雪掖好被子出去,倚着门柱放出痒意。
……
翠眉并未立即去找段大夫,略整饬双丫髻,将飘逸的红绸垂落在胸前,先去了萧府,对着门童道:“我是沈娘子的人,来找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