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5、番外三——陆抗(下) ...
-
父亲过世后,我在很多不同情境下见到过陛下。很多时候,面对我的问安,陛下似乎并不想理睬。一开始,我还是有些担忧的,担忧误会到底何时消除,担忧无法再为父亲申辩,最担忧的还是父亲要背负永久的污名。我将这些担忧说与母亲,母亲心平气和地听着、应着。她说,清者自清,你父亲这几十年来如何为人、为臣,天地你我俱知,总有一天,会拨云见日。
所以渐渐地,我也在学着放下。
当我开始步入仕途,开始领兵,才一点一点真正体会到父亲这几十年来的艰辛。顶霜冒雪,栉风沐雨不过等闲,加固防务,管理军士,抚慰百姓,劝督农桑,在战争的空隙中,休民养民才更是难上之难。不知从何时起,我的生活也开始和父亲一样,早出晚归。每每看到我的夫人和孩子们等待我的样子,我就想起儿时父母相处的点滴,这可能是乱世里中不多的慰藉了。
太元这年,建业那边先后传来了太子被废黜流放,鲁王被赐死,杨竺被弃尸于江的消息。我知道的那一刻,并没有一丝云开现日的庆幸,只觉唏嘘。举国中分的结局,也不过是三败俱伤。太多的人失去了生命,君臣之间再无信任。所有的参与者,竟没有一个是真正的赢家。而更让我担心的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那一刻,我竟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我突然也明白了当年父亲的心情。
我放下手里的信。窗外的天空凝重得仿佛要吞没这尘世,也许没有人能够改变什么。我只是知道,无论朝局如何波谲云诡,我还是要好好走今后的路,问心无愧地走下去,像父亲那样,哪怕将来遇到再多的艰辛。
终于,繁重的军务让我也病倒了。这次的病有些严重,我上书陛下允许我暂回吴县养病。出乎我意料,并不像之前我的上疏,这次我很快就收到了建业的圣旨,陛下居然恩准我去建业看诊养病。
到达建业后,我竟得知,陛下为在城中安排了暂住的寓所,亦安排了宫里的医官为我诊病。我请求面见谢恩,然而陛下却又拒绝了我入宫谢恩的请求。虽然我觉得有些忐忑不安,但还是安静地接受了这些旨意。
我的病情反反复复。一直到年中,才终于有了起色,医官也说我很快就可痊愈,让我宽心。我立刻上疏,请旨重回驻地,等了几天不闻回音。正当我准备再次上疏请旨之时,陛下的宫人却突然来召我入宫。
父亲过世已经七年了,这七年间除了送葬东还被责问那次,陛下从未单独召见过我。我不敢怠慢,面圣的前一天,我叫随从把我的官服反复熨烫妥帖,才放心去休息。
然而前半夜,我几乎无法成眠。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涌现着各种各样不同的情形,同时也在推演着各种情形下,我当如何进退。父亲的冤屈究竟能否昭雪,陛下又究竟愿不愿意与我们冰释呢?
那天清晨,当东方的第一缕晨光照耀在太初宫巍峨的宫门上,我随着宫人进入了内宫。大殿的门被宫人缓缓推开。陛下正穿着朝服,坐在殿中。
比起前些年进都朝拜之时所见,陛下的疲惫似乎更深了,身体消瘦。他的脸被岁月的刀刻蚀得沟壑纵横,气色也透着些虚弱,连那双精明的眸子如今也暗沉沉的,仿佛快要熄灭的烛火一般。我的心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分不清是怎样的情绪。略微迟疑了一下,我正了正衣冠,跪拜行礼。
“臣立节中郎将陆抗叩见陛下……”
陛下并未叫我起身。我感觉到陛下打量了我很久,或者说他对着我沉思了很久。
片刻之后,他让我免礼,开声问了我柴桑的军务,又问了一些附近郡县的政务和民生,我很认真地回答。我略略抬眼,才发现他似乎并没有在意回答的内容,眼睛望向别处,仿佛在思考一些别的事情。
我说完了公务,陛下却迟迟没有再开声。他沉默良久。大殿里只能听见微弱的风声穿堂而过。
“戎……你的母亲,尚好?”
“回陛下,臣母安好,一直居住在武昌府邸。”
“哦……她后来一直住在武昌啊。”陛下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启禀陛下,蒙陛下厚恩,臣病已痊愈,今日特入宫谢恩,并请旨返回驻地。”我又伏在地上呈奏着。
陛下再次陷入了沉默。那沉默让我的思绪纷乱起来。他仿佛有很多话想要对我说,可等待了片刻,开口却只有“好,你退下吧”。
“……谢陛下。臣伏盼陛下安康。臣告退。”
我再次跪拜,准备退出大殿。
“慢,幼节。”陛下突然站起身,有些踉跄地走下阶梯,身边的宫人也被他的举动所惊,一时无措。
我停在原地,陛下正在向我走来。
他的眼里,分明噙着泪。
——太元元年,抗就都治病。病差当还,权涕泣与别,谓曰:“吾前听用谗言,与汝父大义不笃,以此负汝。前后所问,一焚灭之,莫令人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