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104、番外二——陆抗（上）

　　从我记事起，父母就是恩爱的。有时候仿佛彼此间的一个眼神，就胜过千言万语。深夜里，有时看到母亲远远站在回廊里，望着父亲书房的窗。我知道，那扇窗正对着的就是父亲的书桌，父亲总是坐在那里处理各种公务。母亲的表情，总是很复杂，是心疼、欣慰、钦佩交织在一起的样子。
　　我儿时一直觉得母亲是天下间最美好的女子。尽管她腿脚有疾，也并非绝色倾城，却是我眼里最动人，最有生机的女子，尤其是她的眼睛，总能让我看到那灼灼的光辉，充满希望。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的眼睛像极了我的外公，那个横扫江东的讨逆将军。她对我总是那样的温柔和煦，总是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世间事。小时候，父亲总是很忙，更多时候，都是母亲在陪伴和教导我。她教我一笔一划写字，训导我德行操守，告诉我很多过去的事情，外公和周将军是如何打下江东的基业，父亲又是怎样在夷陵力挽狂澜的。她总是对我说，你要做你外公和父亲那样的人，长大以后，守护江东。
　　而阿翁对我来说，是慈爱的，却也是严厉的。我调皮犯错的时候，他总是毫不客气地数落我，用家法教训我；可是当我向他请教兵法经典的时候，他又是那样耐心细致。在我的记忆里，阿翁一直是那样的忙碌。早晨，当我起床的时候，他早已不在府上；晚上我睡下了，他还没能回家。好多次，我睡前吵闹着要找阿翁的时候，母亲总会耐心地哄我，告诉我，阿翁有很多很重要的事要做，很多人需要他，抗儿要乖一些，不要让阿翁再多费心，这样才是阿翁的好孩子。渐渐地，让阿翁少一点操心，就是我最大的动力了。我努力地研习兵书经典，努力地练习剑术，不再调皮贪玩。随着我不断长大，每次见到阿翁，和他在一起讨论功课时，他满意的表情渐渐多了起来。那便是我儿时觉得最自豪的时候。阿翁平时不太爱说话，可他却在默默地关心着我。他亲手在我们吴郡的老宅和武昌的府邸给我做了秋千、竹马、木剑，因为他知道我喜欢。虽然我渐渐长大，不再玩那些，可是，这些儿时的玩具我始终特别珍爱，因为这是父亲亲手为我做的，是属于我和父亲的回忆。
　　母亲告诉我，我曾经有个大我许多的哥哥，叫陆延，小名叫阿寿，是父亲的长子，可是很早就过世了。而后的十几年，父亲一直忙碌在外，直到四十三岁那年才有了我。我出世的时候，父亲还都在外带兵，直到我满月，他才从驻地匆忙赶回来。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哭了。以前，我不理解，直到我有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才明白父亲的心。
　　记忆中的阿翁一直都对自己很严格，公务再忙也未曾荒废骑射和研习经典；对待旁人总是十分有礼，进退知距；面对陛下的封赏也好，小人的谗言也罢，他从来也没有失态过，仿佛永远都是那样沉静而坚定。唯有那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对着陛下的来使，毫不顾忌涕泪满面，跪在厅里叩破额头，请求面圣。这是他第一次失态。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阿翁。阿娘同我站在正堂的帷帘后面，我看到阿娘紧紧地攥着裙摆，拼命地忍着泪水。再后来，阿翁又回到了以前那样安静的模样。陛下时不时就派人来数落阿翁，还逼着阿翁领着一条条荒唐可笑的罪状，阿翁再没在来使面前开口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二十条，整整二十条罪状，阿翁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四十多年，最后却只换来这二十条。纠党乱政，收买人心，甚至连几十年前在海昌招降山越募兵的事，都被冤侮成了私募兵勇。而他面对这一切，只有一句，罪臣领罪。
　　这一年来，阿翁的身体每况愈下。虽然领了很多罪过，陛下却并没有暂停他的权力。他依旧守着武昌，每天依旧处理着各种公务军务，好几次我经过他的书房，他都是手里握着笔，伏在案上，就那么睡着了。那个时候，我总是希望自己快点成长起来，可以帮他分担一点，让他不要那么辛苦。
　　阿翁，是清晨离开的。母亲一直坐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她为阿翁轻轻整理好额间的碎发，说，抗儿你看，你阿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他再也不用辛苦了。
　　从阿翁去世，到一路送葬回老家，母亲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一直都守在阿翁的灵柩边，就算是陆路，也不愿上马车。我知道，她想陪他走完这最后一段路。他们相守了近三十年，从青丝到白发，从父亲微时蛰伏到位极人臣。他们实在是经历了太多太多，如今的死别，到底有多不舍，我都能体会到。
　　第二年，我调任驻守柴桑，陛下特许我可以带母亲一起去柴桑。可是母亲却拒绝了。她执意留在武昌。我没有多说什么，我明白，武昌占据了阿翁和母亲太多太多的回忆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于母亲而言，也许都有一份不能磨灭的情意。最后，我如实把这些告诉了陛下，陛下的回复，只道是一切都顺着母亲的心意。
　　中间很多次，我回武昌看望她，她似乎已经走出了伤感，或者她也许从未因为父亲的死痛苦过，反倒替他高兴，因为他终于可以放下所有的包袱，他不再是陆家的家主，也不再是谁的臣，他终于只是陆议了。她很用心地打理家中的花草，每天都会去阿翁的书房小坐，反复读他读过的书，看他写下的文章。她还让我陪她去武昌城外踏青。她说，她以后的日子，都要好好地生活下去，为他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等到以后再相见的时候，就可以告诉他这些人间变迁，万物流转。
　　也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春天，母亲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了。我的六个孩子都围在她的身边，尤其是被她亲手带大的景儿，哭得声嘶力竭，我的夫人抱着刚出生不久的耽儿，在一旁抽泣。而我，就好像母亲当年一样，并没有流泪。只有我知道，母亲的离开，对于她而言，便是与父亲的重逢。
　　母亲，终于可以回到父亲的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