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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莲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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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南北一统与将帅皆殁的消息传来时,清和已在三万里之外的莲池,虽然两件事间隔半年。子夜莫愁湖畔,清和斟酒,遥奠故人。
莲池得合音门遗泽,颇有几分灵气。清和水道图册绘制完毕立即交给了叶正遥,她榨干体内最后一丝灵力,御风飞往最近的蕴灵境,可惜中途力竭落于莲池,便在此休养。
莲池蕞尔小国,国土不过一个中等偏上的州府,尚武却不斗勇,男女衣冠带剑,慷慨侠义。因为灵气滋润,万物生长,风调雨顺,相当富足。因此历来饱受觊觎,也仅仅觊觎,接壤没有国家能冲破莲池人的刀剑,一旦战起,全民皆兵,所有侵入莲池的国家以都丢失本国边境的城池结束。最初的莲池正如其名,一座莲花盛开的夹缝中的小城,那时百国千城并立散落如星。
百年前乔陵乱战,多国联合谋划瓜分莲池,莲池一面以血肉之躯阻挡大军,一面派出百位高手,直入几国国都刺杀重臣。诸国王公大臣死伤过半,余下王臣惊悸,联军被火速召回,莲池得以保全。此后,几国国内动乱频发,自顾不暇,让在前线失去一半子民的莲池得以生息。
双方血仇算是当场就清了。
太史修撰此段,深觉几国王臣欠妥当,有莲池作为缓冲各国相安无事,莲池一去,各国相接纷争更剧。社稷颠覆的苦果不知咽得是否痛快,纵然如此,一任又一任王臣的觊觎之心从未改变。
清和取出二十年走镖所得,在莲池的鱼柳镇上买下一个临湖又临街的小院,前面是个小铺面,后面两进院落,正式安居乐业。
门前挑着一帘酒旗,上书“不苦酒肆”。进门右手是四尺多高的红木柜台,台上摆着碗莲,白瓷清水绿钱,一茎纤弱,微微舒散出两片粉嫩花瓣。靠墙一排高架柜,摆着大酒缸,缸肚上红纸黑字写着酒名,空气中酒香若有若无。柜台对面临湖靠窗恰好放下六张方桌,每桌配四把藤椅,桌子间均隔着一缸莲花,莲花养的很是繁茂,花叶之间隐约见人。窗外是莫愁湖,春有杨柳桃花夏有莲,秋水冬冰。
清和与隔壁食肆香满居约定,对方每日上午送些下酒小菜,不够再取。最初只是花生,甜口、咸口、香辣三味,后来陆续多了青瓜、毛豆、藕尖等。
开业半月,清和不耐烦动手收拾一片狼藉的桌子,香满居附送了一对兄妹,是老板堂兄的姨妈家的孩子,哥哥辛楼十三岁,妹妹辛姮十一岁,都在长假中。
莲池成亲晚,孩子多,五岁直接入村镇学堂书院,读书习武,最高可免费学到二十岁,一般十五岁就能确定将来吃哪碗饭,除了身体实在瘦弱的,习文的学生寥寥无几。
辛楼身强体健,只是一拿兵器就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虽然不能习武,和妹妹一样,也一心一意攒钱买一把好的佩剑。很多少年人的第一把佩剑都是凭自己打工多年的积蓄买的。
兄妹俩开始只是帮忙收拾桌子,后来客人点菜去跑腿买回来,客人吃完再送回餐具,清和就坐在柜台后偶尔打酒,看两个人风风火火、跑来跑去,脚上还绑着沙袋。一个月卖酒的收入算下来勉强比兄妹俩多几吊钱。
当地人酷爱烈酒,又千杯不醉,喝酒如同喝水。清和酿酒普遍清淡,够香不够浓烈,桑落、青杏稍有后劲,酒客们笑:“喝完了就想睡。”有助眠之效。间或有睡眠不佳的客人就过来打上两斤回家,直道比吃药还管用。辛楼有次甚至说给弟弟妹妹带点糖水。常客有十来位,其余都是偶尔过来换换口味,女子少年偏多,不算特别吵闹。
清和只是喜欢莲池,在此地卖酒,不是为了卖酒而待在莲池。也许有一天她会喜欢上烈酒,至少现在不是。或许在她的心中,这样的水乡是温柔的,又是刚烈坚贞的。
辛楼辛姮开学后,只能傍晚过来,清和也就改成傍晚开门,亥时打烊。然而只开了五天,买回来的蜡烛就耗尽了,辛楼提议买更便宜的灯油,酒肆不大,也要九盏油灯,七升松油不过勉强撑了十天,而且油烟重,只好又换回了蜡烛:晚上客人是白天的三倍。一个月后算帐发现,多出来的收入全部填了火烛的坑,辛楼正想劝她改回开门时间,辛氏闻言牵头联系了在张记火烛当二掌柜的族人,一番沟通后,张记愿意长年供货,价钱比清和自己街上买的便宜四成。
清和上午打坐练剑,下午偶尔酿酒储存起来,初一十五去集市或山野带回些花花草草,不甚精细地种在前院中,居然都养活了,果然风水宝地。在一片繁花中练剑,还是在光秃秃的庭院练剑,感觉天差地别。
她灵力枯竭,在莲池慢慢温养了五年才开始有起色,在此之前打坐练剑修来的灵力基本存不住,竹篮打水般流失干净。
没有客人的时候,辛楼看书,辛姮练武。清和就着街上人来人往,渐渐将辛楼留下的书也翻完了,周边各国的经史子集,同样的故事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年代反复上演,一个不小心容易张冠李戴。
清和走镖时少说多做,本练就了一身沉稳利落,随着与辛姮辛楼日日相处谈笑,她不自觉变得更孩子气。她会故意趁辛姮练武时提问,辛姮答不出来的,辛楼就从容接上;辛楼练武时,辛姮果断将他打趴下。
习文的人数不多,出人头地却更难,莲池四分之三官职由军士担任,军士易战损,需不时补充新人;剩下四分之一文士担任,人员较为稳定,穿绯着紫不易。辛楼一直潜心苦读,袖中时刻带着书卷。
夏季雷雨忽至,转眼天黑,大雨倾盆而下,暑气水汽混杂,趁风扑面袭来。
辛姮趴在桌子上,感叹:“荷姐,等我结业后,我还来咱铺子里帮衬啊!”
辛楼整理账册,头都不抬:“那你饿死了。”
“什么饿死?荷姐不是好好的?还给咱俩工钱呢!” 辛姮觉得哥哥胡说。
清和没饿死,不饿而已,酒肆每月结余不多,存下积蓄完全是因为个人开支极少,百病不生,吃饭做做样子。
“命里缺金没办法。阿姮,我等你当上校尉请吃香满居的席面呢!”
“好说!蔡师说我五年内肯定可以第一名结业的!长平军里两年当上队长,再三年当上……”辛姮掰着指头盘算起来。
辛楼结业前准备买剑,兄妹二人便邀请清和一起去莲都玩。三人租了快马,清晨骑马过去两个时辰。清和的骑御还是走镖的时候学的,辛姮说只比她差一点点。
莲都非常繁华,各国商人往来,这里有最好的刀剑,将军名士很乐意买来收藏使用。莲池境内有几座铁矿,长远绸缪下,他国商人购买兵器须得以铁锭支付一半的费用,如此铁锭竟略有积余。
东坊卖剑,西坊卖刀,中间一条街卖其他兵器或配饰。三个人从上午逛到下午,不漏一家店铺,他们看的眼花缭乱。辛楼辛姮都想纳入怀中,奈何囊中羞涩,最后辛楼选中了一把长剑,萧萧肃肃,有几分君子气,锋利非常,能吹毛断发,价位也合适。结完账,辛楼当场挂在腰间昂首阔步,辛姮吹捧了一路,磨得哥哥答应将宝剑借她耍一耍。辛姮拔剑,将毕生所学的剑招都练了一遍,狠狠过了把瘾,清和同辛楼一旁叫好。
“今天荷姐也该买一把才是!”辛姮心满意足地擦汗。
“是没看到喜欢的?”辛楼重新将佩剑妥善挂在腰侧。
清和连忙举起腰上悬挂的素剑道:“我已有佩剑了啊”。开业之初确实出现两三次借酒闹事的,拔剑交流了一番,这些年一直颇为平静。
“宝剑不嫌多。”辛姮道,“荷姐,你在我们莲池这么久,居然还没习惯多剑!”
“素剑就很好,尽够用了。”
“你看我哥用得上不?啊—他用上了说不定更惨!”辛姮偷笑。
“还是佩上更安全。”辛楼没有笑,莲池人的剑是长在手里。
纵然夏日天黑的晚,三人回到鱼柳镇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归还了马匹,各自告别回家。
清和将前院四角的灯笼一一点亮,晕黄的烛光中隐约可见墙边花木葳蕤,风中弥漫着黄刺玫的芬芳。
清和手握素剑,目光专注温柔,一寸一寸拂过剑鞘,缓缓拔剑,不论看过多少次,每次仍被惊艳。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已经有最好的宝剑。
今日陪着辛楼买剑,她却萌生要将宗门发的长剑赠给辛姮的念头。自从有了素剑,她没再使用过旧剑,宝剑束之高阁太过可惜。辛姮还有几年才结业,可以再考虑。
今年六月天气好,夏粮晒了四五个日头陆续入仓。下午,清和戴着草帽,按照约定驾着马车来到李庄收粮,车架是买的,马是租的。清和牵入自家院子前,每次都会先给马掐诀净身,因而她一到马厩,这匹枣红马就兴奋地想冲出来。
马贩子笑,“这些年红枣就中意您!今夏可盼到过来了。”
清和亲昵地摸了摸红枣的鬃发,笑而不语。
庄户已经将又晒了一个烈日的稻谷扬秕去灰,妥妥地装到麻袋里。当初是信马由缰,选了李老七等五户,三四年下来双方合作愉快,成了老主顾。
李老七虽然花甲之年,皮肤黑黝黝,人精瘦精瘦的,嗓门响亮,中气十足,正在树荫里纳凉。
“七叔。”清和跳下马车。
李老七抓出一把谷子,在掌心拨开让清和看过,自己也捏着一粒用牙齿咬成两半,嘴里说着,“晒了好多个日头呢!干得很!保证两三年都不得烂!风扇过了整整三遍,一粒沙子、一个瘪壳的都不会有!”
清和点头,李老七则一一扎紧了麻袋,封了口,招呼儿女将麻袋抬到马车上。去壳的米不耐放,收上来的都是稻谷,五大麻袋,一千来斤,再多马车就装不下,一般下乡收粮会持续半个月,几个庄户也轮流帮忙收割晒谷。
将准备的银子交给李老七,老伯取下脖子上的湿布巾,抹了一把脸、胳膊、手心手背的浮灰及汗水,再搭到肩膀上,才接过银子掂了掂了两遍,点点头。尚清和给的银两成色好份量足,李老七更乐意以银子结清,攒下来留着大用。
清和挥手告辞,赶着马车离开。红枣算老马啦,很听话,马车拉得稳当,不急不慢。
马车直接从侧门驶进前院,清和关上院门,撩起车帘,单手轻轻松松地拎着麻袋整个放进仓中。虽然体内灵力微少,多年的修炼锻体,她的身体长得很结实,风吹雨打的也没出现风寒或中暑,不说力能扛鼎,两三百斤的稻谷、酒缸,徒手拎起来毫无压力。
库房是找工匠特地修建的,里面撒了驱虫药,由两层红砖砌成,距离地面一尺来高,仓门铁铸,防潮防虫防鼠。
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清和很久没有动手沐浴洗衣了,只要还有一丝灵气能支撑净身除尘法诀,她都是直接通过法诀解决的。秉持着勤俭节约,衣裳鞋子穿到磨损再买新的,每当此时,她都犹豫要不要穿弟子服或者法衣算了,能几百年都不坏。最后因不好向邻居、客人、辛楼辛姮解释一年四季穿那几套衣服而作罢。
在镇上的这段时间,日子仿佛回到流霞山最初的几百年,只是人来人往更加生气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