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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治水 ...

  •   浑江,水面上薄雾朦胧,清和划着乌篷小船,船头放着一枝杏花,含苞带露,鲜艳欲滴。
      突然,皎皎带着伍惠出现在船上,两人一般年纪,一般身高,一般的波涛诃子裙、珊瑚钗,宛如一对双生姊妹花。
      皎皎嫌弃:“这船也太简陋了吧……”
      伍惠抿唇一笑,拈一朵花别在皎皎鬓发,添了份活泼,皎皎摸摸杏花不说话了。
      清和说不好太招摇,皎皎翻了个白眼,都用雾气当障眼法了,想要招摇都没人看得到。不过皎皎来得正好,清和也不必划船了,小船直接顺水而流。
      他们可以平地劈出一条江河,却没办法保证流经的河水不泛滥不枯竭。叶正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划,天下河山在胸,因势顺导,有截有放,简直是水到渠成的完美体现。清和与皎皎自认为未曾干预过多,只是稍微提高了一下工程速度而已,为每一条水道流血流汗最多的还是两岸百姓。
      清和坐在在船尾抱神守一,右手持剑稳稳地对准河底,含着细微灵力的剑气使水面一分为二,剑尖滴水不沾。剑气迅速穿透河水、淤泥,如同切豆腐般,温柔坚定地斩进地底,一震,淤泥松散、土石碎成细末,残余的剑气丝丝缕缕,又嵌入更深处。一股暗流随后而来,裹挟着泥沙缓缓前进,泥沙尚未成团,便被暗流中的螺壳吞噬,而河面只有风吹船行的半月型水波纹。
      伍惠晃了晃手腕上的避水珠,打算下河看一看,这样的经历不常有。皎皎考虑到河底的剑气,不放心好友独自入水,与清和打了个招呼,二人携手跳入河中。愈往下,光线愈暗,伍惠熟练地掏出一串夜明珠。剑气肉眼看不到,但能看到河水与泥沙的变化,甚至避开游鱼,并不惊心动魄,好像一朵白色茉莉花在暮色中悄悄绽放。
      伍惠赞叹:“如此奇妙!剑气还可以半路变化吗?”
      角角不以为然:“一般剑客不行,但一剑山么,什么奇奇怪怪的招数都有可能。”
      她们远近前后围着看了一圈,方浮出水面回到船上。
      皎皎揶揄:“既有如此细腻的剑气,怎么上回那样豪放?”
      清和有些脸红,“惭愧!当时只想着顺手帮一下,实在没想过会插手几百条河流……”是根本不敢豪放了。她计算了一下灵力,很担心不够用,每日更加勤奋练剑修行,但俗世的灵气……不说也罢。真真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如今灵力动用很谨慎,没看到她都动手划船了吗?急难险重之时,更显得宝剑极品,极少的灵力加持下,素剑所向披靡,掌门师兄的炼器术真是登峰造极啊!
      清和与皎皎对照图纸修整河道,有些看不明白的,伍惠也会帮忙,因为以前书房见过类似的,伍惠反而更看得懂。
      开辟灵渠支流时,清和天上地上探查了几十遍,脑中设想模拟出清晰的剑气路径后,于夜里使出“长天一色”,素剑插入地面,黑暗中一条裂隙飞快蔓延,避过村落城市,连通江河。裂隙很小,天明时仅有一寸宽,仿若旱季干裂的河床。两年后,都水使安排民工开渠,一丈深处土质松软,三丈深处,水道已经连通了,切面整齐的土层、石壁经过暗流冲蚀变得凹凸自然。
      他们充分利用凌汛、桃花汛、伏汛,剑气引导洪流冲击河岸、开山裂谷,按照图纸改道固原、老河口等风旱之地入海,灌溉更多的平原土地。
      随着手中剑气流泻,清和能感受得到体内灵力越来越稀薄,遂停止出剑,将收纳在剑域中的剑气引出来,凝成的花树散成千万缕剑气射入大地,消失不见。
      尚清和站在船尖练剑,身轻如燕而船行如故,去除灵力的影响,清和能更加清晰地感受长剑的份量与剑势的差异。
      小船荡悠悠地漂流在大梁的江河湖泊上,日夜不息,大多时候船上只有清和,河流的每一道湾、每一个浅滩、每一个支流都留在她神识印记中。
      ......
      伍惠在海岛上见到叶正遥很是惊讶,转而想到应该是皎皎带他过来的,但是,皎皎呢?
      叶正遥注视着多年未见的伍惠:彩色斜襟坦露出半边臂膀,青黛色的直筒长裙裹腰,赤着脚走在沙滩上,黑发长辫中编入颗颗洁白的珍珠,脖子上挂着一串大大的贝壳项链,肌肤也完全变成麦色,眉眼带笑,神采奕奕,不似嘉园中温柔沉默。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老了。
      “东海渔家的装扮,看起来不错,岛上无人穿戴随意些。”伍惠看到叶正遥的目光流连在衣饰上,开口解释。
      “是不错。不请我进去坐坐?”经年累月的等待渴盼此时不值一提。
      伍惠做了请的姿势,在前面带路,经过一小片水池,一块菜地,一丛色彩艳丽的花木。木质的阁楼吊在半空中,踩上去吱吱呀呀。临窗的桌面,摊开一张白纸,上面压着枚漂亮的玳瑁。
      伍惠打开炉子煮水,沏上两杯红茶,发现叶正遥正站在书案前。
      “你是打算将玳瑁画下来?”叶正遥接过茶。
      “是。画了几天,还没成稿。”伍惠笑盈盈道。
      “轮廓易,填色费神。”叶正遥随口说道,看珊瑚笔筒中的狼毫纤细,应是工笔。
      “就不班门弄斧了。已经修到泠河了?”伍惠猜测。
      “泠河已修成。”与泠河不相干。他曾一度打定主意忘记这个在他生命中匆匆来去的过客,但在河堤上第三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对她的思念如同潮水汹涌而来,他竭力压制才不至于失态。
      客栈中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他忐忑地送出相思串,做好了被嘲讽的准备,一天两天,一等再等,却没有一点回音。忍过一身病痛,如今又忍过彻骨相思。而功成名就下,他不曾忘记溟海出手是治病,非救命。
      “恭喜。以后大家总算不担心会不会决堤、要不要拖家带口逃难了。”伍惠也松了口气,很是高兴。
      “城镇的排水也会跟上……”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临近傍晚,伍惠下厨做了三菜一汤,以及一大盘清蒸海货。
      “还以为惠娘只是熬药手艺好。”叶正遥笑。
      “熬药才是现学的。”在叶府,她敢下厨,也没人敢吃啊。
      明月升起,叶正遥接过灯笼,二人并肩在海边散步,正在涨潮,溟海水浪哗啦啦扑在脚下,带着微微凉意。
      “人生苦短,我一直在做我想做的事。挂在心中的更不多,你是其一,不会再有下一个人。惠娘,我们之间并未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不要说来世,不信,不求。”
      “何必一错再错?”伍惠神色复杂,她珍惜这段情,接受他取的字,分别后不怨不艾。
      “我心从未变过。不会再有人指摘你我。”叶正遥语气坚定,他时日有限,你若深情怎舍得抛下我,如若薄情何必拒绝我。
      潮落时,皎皎现身送走了叶正遥,她返回海岛,对抱坐海风中一夜无眠的伍惠道:“你身在哪里,不影响我们曾经的约定。”反正她的修为越过溟海的屏障轻而易举,顺着水道无处不可去。
      呵—男人!来之前说什么见最后一面互相珍重,来之后光明正大挖她墙脚!要不是看在囡囡的面子上,她直接丢海里喂鱼!
      见伍惠不作声,皎皎故作放松:“最近准备闭关修炼,放你一个人在岛上我也不放心,溟海并不平静。不成婚,你又顾念西河那边乱操心。一回生二回熟,过得不痛快再分开罢了。”
      伍惠埋着头,艰难地“嗯”了声,她心中充满歉意,似乎总是在对皎皎失约。
      这场盛大的婚礼上,皎皎与清和没有露面,她们趁着夜色早早潜入京城最高楼阁,面露祝福静观花轿出宫墙入尚书府。
      “囡囡歉疚,我亦歉疚。”化龙后皎皎会忘记此番经历此处人,谁还记得囡囡?“她与世道格格不入,海岛只能逃避一时,并不能使她更快乐。”
      清和抱剑无声。皎皎是挚友,叶正遥是爱人,他们的选择因此不同。有匪君子,不似清风,而是天上明月。日月同辉,她只是小小的星光,因为意外来到他身侧,甚至……不堪为友。
      皎皎见清和脸色苍白,不禁问道:“需要我带你去溟海深处恢复灵力吗?”
      清和轻轻摇头。人修不便出入溟海,上次情有可原,但借用溟海灵气显然不是个合适的理由。
      清和将自己关在客栈里闭门不出。她在根据神识记忆绘制最近水道舆图,不限于山川地表的明道,还有河床深浅宽窄及暗流等具体数据,比当前技术测量得到的结果更准确。
      灵力过度使用长久得不到有效补充,筋脉识海如同离开水的鱼,她坚持在空荡荡的剑域中练剑,每动一下都像钝刀子割肉,那剑仿佛是劈在她自己的筋脉与识海上。绘图练剑日以继夜无缝衔接,她不敢停下来,她怕停下来就没有勇气再继续了。
      ......
      叶正遥官居尚书后,轻车简从,暗中来到涴阳城祥和客栈,请林沛带兵。
      林沛不动声色,看着年轻的叶尚书,“大人是文职吧?”
      “殊途同归。”叶尚书不在意道。
      林沛握拳,哑声似哭,“太迟了啊!”等了太久,从意气风发到风霜满面,甚至自己渐渐不相信有生之年,还能冲敌陷阵。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现在知天命尚早。况且,你舍得吗?”叶正遥逼视林沛,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舍得放弃一生的坚持吗?
      当然不舍得,然而……
      叶尚书当天就走了,林沛独自在房间待了很久。夜深人静林沛打开房门走出来,师庭倚栏回首,她仿佛又见到那个十六岁无所畏惧的少年,眼中有光。
      林沛看到妻子,面带愧疚,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水患才除,休养生息得十年吧,又不是立即上战场。”师庭故作轻松,打破静默。但夫妻二人知道,等不了十年,五年八年也许就会到来。
      “时间拖得越长,我们的刀剑就越对向自己的同胞血脉。只恨百年太久!但……谁敢舍弃那半壁江山?”刻在骨血里的阵痛,就止于他们这一辈吧。林沛热泪盈眶,终究无法直面妻子。
      一个月后,师庭和儿女在城外送别了林沛。马蹄声远,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娘,还有我们。”二女抱住师庭,红着眼睛安慰道。
      “好。”几个人转身回家,孩子们的亲事该安排起来了。
      林沛快马加鞭,一路奔向秀义林,将马拴在草坡,一路尽情呼喊,终于在深林中看到了猎户,高兴地大喊:“万万!你的箭还能射准吗?”
      猎户程垓废话不说,直接一箭射断林沛发带。
      他们原是师兄弟,从小一起习武,一个擅剑,一个擅箭,曾经也算双剑/箭合璧,少年人热血沸腾打算从军,被师父发现,苦口婆心劝不住,只好通知家中长辈。最后一个成亲生子,一个远走山林。
      程垓与林沛经年未见,不知道这个师弟怎么像打了鸡血一样。林沛不管掉落的发带,也不生气,披头散发直接嗷嗷挥着拳头迎上程垓,两个人赤手空拳搏斗起来,最后累瘫在地上,体力到底不如年轻时候。
      林沛龇牙咧嘴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兵符,在程垓眼前晃悠。程垓一惊,夺过来仔细查看,是真的。
      林沛得意地将练兵一事说出来,程垓又是惊喜又是嫉妒,第一次后悔不该隐入山林。他其实被师父说动,放弃了,但又心有不甘,半生沉浮不定。
      朋友之间要什么面子?程垓与林沛喝酒吃肉之后,门也不锁,背着弓箭直接跟着师弟出了深林,林外两匹马正在吃草。

      ......
      师庭在京城周边的丰年县新开了一家祥和客栈,涴阳的客栈由长子夫妻打理。客栈距离兵营三十余里,跑马一个时辰就能到。
      林沛第一次在丰年看到祥和客栈的招牌还觉得太巧,看到幺儿师回后惊觉可能娘子来了,冲进客栈,留下师回和程垓打招呼:“程叔叔。”
      春夏秋冬,怕别离,别离至。战鼓擂,檄书下,人已渡河。
      师庭坐卧难安,忍不住找到尚书府,她强作平静道:“成亲之前,我便知道,林沛,一定会上战场,也很可能会死在战场。他以身许国,却并不强求几个孩子继承他的心愿,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看着他日复一日地习武!既希望这辈子秦河两岸都能继续平静下去,又希望开战后他心想事成。然而真到了这一天,还是……能不能,能不能保住他性命?只求活下来!”
      伍惠避开她的目光。三十年快到了,叶正遥啊,也许走不出战场。所有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向神明祈求平安,叶正遥不行,是他发起的北伐,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纵然收复河山,他的手上必将沾满鲜血,同袍的、敌人的,同族的、异族的。救活一万人和杀死一万人,从来不能抵消。而战场上,谁也不敢保证能活下来。
      皎皎早已看过太多生死,不为所动,淡淡问道:“你猜,这几年,南北大地会有多少人求神拜佛求平安呢?”
      师庭喃喃:“我们只是夺回属于自己的河山啊……”要论罪孽,也是当年犯我疆域者!前郮覆灭,大梁何罪之有?
      皎皎能感应到这场战争大梁必胜,伤亡也不会太过惨烈,国运更隆。但于单个将士谁生谁死,天知人不知,她也只能出手防护一次。
      皎皎叹气:“以命抵命、活着到你眼前?”
      师庭当即落泪,咬牙道:“好!”
      伍惠闭目,袖中五指攥成拳,嘴唇翕动,没有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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