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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如故 ...

  •   清和漫无目的地在镇上转了一圈,与记忆中毫无相似之处。她叹了口气,远离人群一直往前行,终于见到了一座开满红色杜鹃花的山丘,山下石碑刻着“松山”。她曾在山上采过草药,也挖过杜鹃花,可惜这里的杜鹃花很有灵性,离了松山便种不活。
      她坐在山顶。三面环水,一面是狭长的小镇,百姓顺着拱起的山脊聚居,半耕半渔,这次的洪水淹没了临湖的梯田,但屋舍得以保全。三百多年,与新丰城的石桥还是没能修建成,摇船下新丰,骑驴上梧城。
      中午清和再次回到客栈,同行的镖师看向她,清和摇摇头。
      镖师道:“这里尚是大姓,直接问里长更便宜。”
      他领着清和去拜访里长。里长六旬左右,发顶稀疏,声音却很洪亮,对镖师很尊敬,带着梧城特有的腔调:“你找哪个子哦?”
      清和想了想,说出大伯父的名字。
      里长直接答道:“我们镇没你讲的这个人,可是住这儿?”
      清和肯定:,“以前就住这,很多很多年前。”
      镖师出言帮衬:“人家祖上住这里。”
      里长摇头:“老尚家在这呆了几百年,说没听过就没得听过嘛!”
      镖师提议:“大老远的从鄞州赶过来,劳您费心帮忙问问,要不查一下族谱?都姓尚,两位几百年说不定就是一家啊。”
      里长打量清和:“鄞州呐……族谱在祠堂哩,怎能随便看地?”但还是锁上门,带着清和往宗祠走,不时有族人看到,问是不是里长的远亲,怎么没见过。
      里长说,“说是找尚东桦,镇上没这人呢,现在去翻族谱,瞧瞧!嗬,大老远从鄞州来的……”
      有闲着的村民就跟在后面准备一起瞧瞧。
      都是亲戚,大家祭拜过,取出族谱,“东字辈…”族老咳了一声,前朝?找出一本,读到“尚氏四十五辈尚东榕,尚东樟,尚东桦,尚东杨,尚东松……”
      大家看着清和,清和点头,应该就是了,说了尚东桦三儿两女的名字,三儿对上了,女儿不上族谱无所谓对不对得上。不过这样,清和将自己说高两辈也没人怀疑,反正她以前辈分就挺高的,一直是姑奶奶。
      族老说,尚东桦那一脉兄弟六人,子孙有三支留在镇上,三支留在梧城,一支新丰,其余下落不明。
      清和问老四的子孙是在哪里?
      村长一路查下来,说了一家,住在镇西。杂货铺老板早就让儿子取了爆竹过来,大家簇拥着,一群人热热闹闹走过去,有热心人提前告诉尚厚祈家,有个远房姑奶奶认亲来了,就是忒远了点儿。
      双方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没看到哪里像,血脉确实太远。三百年毕竟不是三十年,除了戏尕湖,这里的树木、人、屋子都更新几茬了。况且,不告而别后,她希望看到父母兄弟留下什么呢?
      当初清和离开,一剑山留下收徒印记的玉简,并施术于清和父母一家百病不生。镇上里里外外找遍,族里也派人搜寻松山和戏尕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中仍对着玉简未全信。
      长女消失,尚父尚母积怨彻底爆发不可调和,最终和离,尚母以嫁妆换玉简后离开小镇再未回来,此后一路上为妇人接生保胎赚取资费,勉强糊口。
      三个月后玉简旁出现了二十两银子,并一张字条“薪俸,女奉”,印证收徒之事,也缓解了她的囊中羞涩。然她已离乡千里,无可回头,便硬撑着一口气继续四处打听奇闻异事,遇到土庙野社磕头,舍出一半银钱,祈求神鬼保佑儿女平安,剩下一半则攒起来。
      几年后她辗转来到凤轻城,听闻仙人收少主为徒撇下了偌大家业,遂寻了个容身之处,专修千金科,行走于后宅。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陆续收到儿女平安的音讯后,心事了结,她在凤轻收了两位女弟子,晚年弟子陪送梧城落叶归根,百岁寿终正寝,埋骨松山凹。
      逝者已逝,坟茔难辨;往事不书,存者难知。
      清和手里摩挲着一剑山的收徒玉简。当时在山顶,清和就感受到微弱的灵气,夜里独自过来取出这枚深深埋藏在茂盛的杜鹃花下的玉简。玉简内有一张纸,一面“薪俸女奉”,一面“何时”“安好”,三百年前的话现在才传到她的手里。
      流霞山修炼生涯,细思后乏味可陈,像儿时与邻女过家家般,一个人在世外桃源里顾自生活,意识到时间流逝已是金丹之后。倘若,倘若正常修炼到筑基,宗门来人、她下山,也许见上一面慰藉亲人,她仍不能理解长辈间的纠缠,但也不能否认他们对子女的心意。现在这种倘若又毫无意义。少年人轻离别,不后悔,有些遗憾,回到镇上,遗憾尤甚。
      清和心中沉甸甸的,取出素剑,在黑暗中舞剑,只有练剑让她不再沉湎于旧事。黎明前在玉简上刻上三道剑气,重新埋藏于那株杜鹃花王根部,护佑松山护佑小镇。
      几日往来宴请后辞行,双方都知道这点血缘关联聊胜于无,以后基本上彼此互不打扰了。清和与镖师离开了这片生养过的土地,小镇乡风人情似这松山戏尕湖百年如旧,如此一想根植于内心深处的眷恋又消减了三分。
      梧城鹤鸣山下,清和准备与镖队结清费用后分开。
      领队道:“林沛曾嘱咐我,倘若姑娘寻亲事了不急着归去,昌平镖局十分欢迎姑娘加入。”
      ……
      清和进昌平镖局有十六年。虽然只出一招,但因没有失过手,又是林沛特招进来的,工钱给的公平,每两年还涨一些。同样因没失过手,镖师们不敢轻易上门挑衅,双方倒也相安无事。
      林沛夫人师庭劝清和趁手上有余钱置下宅院,清和也打算见到钟意的就出手,然而四处走镖多年,也没置下家业,大梁的城镇都出奇的相似,似梧城。于是但凡在涴阳城,都被盛情邀请去后院一起过节,平日住前面客栈的多。
      师庭娘家就是开客栈的,家中独女原是准备招赘,看过几个歪瓜裂枣,突然林沛过来自荐。师家倒是听过林沛,林家长子,不爱诗书爱刀剑,一心从军收复河山,但现在太平盛世,两国交好。师庭难得看到一个周正的,马上同意,并立即请双亲遣媒人上林府。林父林母听到入赘差点晕过去,但是更不想儿子去从军,太平军也是军,刀剑无眼……便咬牙同意了,只想着成亲后有了孩子总会栓住心。
      婚后,师庭建议林沛去做镖师,先从贼寇练手,林沛觉得可行,高高兴兴进了昌平镖局,武艺出众,吃苦耐劳,林沛在镖局里如鱼得水。
      清和随林沛走镖的时候居多,主要因林沛最为正派,勤勤恳恳走镖,认认真真杀贼,公正严明,不搞一房二房大家小家,也不去花楼赌坊,没事就琢磨武艺,看到有意思的招数都想学。凭他的资历武艺,没人敢当面嘲笑入赘一事。
      师庭曾问过一次清和,林沛外面是否干净。清和惊讶地回是,师庭放心地笑了。
      师庭平日雷厉风行,客栈打点得井井有条,生意兴隆,此时难得自嘲:“我也不是不信他,但我知道,他要是真的在外乱来,不会有人和我说的,大家都觉得他入赘是埋汰了人才,况且兄弟间互相遮掩都成默契了。你也是个女子,我信你。”这里只要不抛妻弃子,有些红颜外室无损于男子的品德,甚至多多益善。
      没人上门同清和谈过亲事。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与跑江湖讨生活的男男女女相比,清和脸和手白得晃眼,不必傅粉,又有一份手艺,应该受欢迎才是。只是男人堆里做着男人的事,置夫君于何处?各家长辈问起来,镖局的人纷纷说做兄弟很靠谱,做婆娘就算了,平日不声不响的,出手狠辣,打扮得寡淡,好像个恶尼姑。
      说是尼姑就太冤枉了,清和衣裳都是成衣铺子买的,四季颜色款式各异,只是身为剑修,又走镖在外偏向于穿得利落简单,多为箭袖劲装,头发一根簪子挽起来,但她确实不爱说笑。
      一年到头孤身在外,尚清和并不觉得辛苦,好的、不好的风景都看遍了。
      州府下令勘察河道时,清和就有耳闻,镖队的消息一向很及时。但百姓早已司空见惯,真情假意隔几年就来上一回,河道上真没冷清过。
      修河工程浩大开展起来,各地百姓仍将信将疑,不敢怨言,却怕又是一次劳而无功,令人欣慰的是,上头派发了许多新式挖运工具,徭役比往年轻松不少。
      清和趁着走镖,特意去瞧了瞧那位叶侍郎。年纪轻轻,不怒自威,手下但有所问,他都能立即解答,看得出对治水成竹在胸,不是个花架子。
      清和心有所动,真的能一举解决水患吗?她还没想好怎么助力,就看到了皎皎,那个头上有犄角的妖修,她已经是长大的模样。对方也发现了她,清和走过去见礼,并问候:“囡囡?”
      皎皎吓一跳,“在哪?”反应过来后,瞪了清和一眼,“囡囡在家呢!”
      清和奇怪,皎皎不像对世俗人事如此感兴趣的。她们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河道上,役夫们忙忙碌碌,从高处往下看,犹如蚂蚁搬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皎皎咬字清晰,似在惊叹。
      “蛟龙兴云布雨,是定数吗?”清和趁机问。
      皎皎乐不可支:“怎么这么天真?你在尘世这么久,难道没觉出来所谓尘世,残存的一丝灵气根本吸收不了吗?还兴云布雨!你们大宗门也就一百多年收徒一次,你以为是不想?一场谷雨祭的雨已是极限。纵然元婴大乘上天入地,却阻止不了俗世的天灾人祸。”
      “总能做些什么的。”清和喃喃道。
      待到天黑,清和单独去见了叶侍郎。她也不知为何在俗世徘徊,这里已经没有亲人,日子一成不变普通人如蝼蚁求生,经过的每座城都不能打动她。
      叶正遥看到窗外突然站个人也毫不惊慌。
      “清和愿为治河出一份力。只是不懂治河,贸然行动,怕扰乱大人的安排。河道哪些地方要拓宽拓深吗?”清和恭敬问道。
      叶正遥沉思一番,然后引她去河堤,疏散所有的兵役离开后指着某一段,点明需要疏浚的具体尺寸,这一段早成悬河。
      清和心中计量一番,取出素剑站在干枯的河床中间,手持灵力,慎重地使出“一线天月”,原是在绝境中冲出一线生机,现在是冲出一条路?剑气开道,土石迅速都压向两岸,现出一条深十丈、宽六十丈,长五百丈的河沟,脚下都震了一震,声响却不大,不知情的人以为是错觉。
      “灵力哪有这样浪费的?”皎皎从黑暗中走出来,笑出一口白牙。清和目中疑惑。
      “一瞬间功成自然痛快,且问你,能支撑几条河道?大梁水道成千上万。”水无常形,水无常势。
      叶正遥见到皎皎愣了一下,思索后道:“一般河道能帮忙震碎大的土石即可,剩余细石着民工清理。”
      清和想了想,转身挥出一剑,河床整体轻轻塌了一些,不到刚才十分之一的灵力。
      皎皎再次指点:“要是有开渠的,趁早打下剑气,几年后事半功倍。” 清和不禁看了一眼她,皎皎扬眉不避,她进出西河多次,自然发现剑气遗留。
      叶正遥谢过两位,准备回去斟酌谋划一番,皎皎对他并不客气,拉着清和先行离开,三人约定祥和客栈详谈。
      夜里大雨如注,冲刷河床后带走泥沙,昨晚的两剑痕迹被遮掩。
      皎皎看着雨微笑,“惭愧,虽然我不是人,但好像比你更了解人。”蛟,蜕皮九次化龙飞升,每次蜕皮都如同新生,忘记所有过往。第八次后又一个甲子,她在龙神殿听过太多人与妖的心愿。
      清和心有余悸,随即真诚道谢。她没有亲见过越界的惩戒,但能约束住多方手脚,必然令各方有所敬畏。
      五天后,叶正遥带着一卷图纸来到客栈。三人在客栈确定了方案,都是些难啃的骨头,皎皎一直似笑非笑,但终究没说什么。叶正遥离开前,分别赠给二人谢礼。清和打开盒子,两块金锭。皎皎的是一支金步摇,一枚红豆串。
      “那是红豆手串?”清和疑惑地看着皎皎,这两位连眼神都不想施舍给对方,没看出来有什么情意啊?
      皎皎冷笑,“这是打量我不会直接扔了吗?”砰地关上盒子。不久之后,伍惠收到了手串,只是怅然一笑,红叶寺的相思子名不虚传,颗颗圆满红润。
      皎皎道:“叶安平也不全无情意,你要是想再续前缘……”当年让叶安平听到囡囡的话,不排除有赌气的成分,囡囡那么快和离了,她郁郁寡欢的样子让皎皎不无懊悔。
      伍惠拒绝:“没有必要。”成亲后和离,说明两人不合适,没必要重蹈覆辙。诚然,不在一起有些遗憾,但人生谁没憾事。再说,他们两人的初衷……
      清和向林沛请辞,并告诉林沛,“未来可期。”后来林沛带队出远门变少,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家,他教导儿女,协助妻子开客栈,习武更加勤谨。师庭若有所思,并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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