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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胡汉恩仇何时了,杀亲之仇终需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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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得东北角上隐隐有马蹄之声,向南驰来,听声音总有二十余骑。乔峰当即快步绕过山坡,向马蹄声来处望去。他身在高处,只见这二十余骑一色的黄衣黄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着下面高坡的山道奔来。
待看清楚了来人,也不以为意,只是我们处身所在,正是从塞外进关的要道,当年中原群雄择定于此处伏击契丹武士,便是为此。心想此处是边防险地,大宋官兵见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盘查诘问,还是避开了,免得麻烦。回到原处,乔峰拉着我和阿朱往大石后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过不多时,那二十余骑官兵驰上岭来。我躲在山石之后,已见到为首的一个军官,忽听得两声小孩的哭叫,我冷冷一笑,来了。
跟着又听得几个妇女的尖叫声音。
乔峰伸首外张,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马上大都还掳掠了一个妇女,所有妇孺都穿着契丹牧人的装束。好几个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人目。
有些女子抗拒支撑,便立遭官兵喝骂殴击。乔峰看得出奇,不明所以。见这些人从大石旁经过,径向雁门关驰去。
阿朱问道:“乔大爷,他们干什么?”乔峰摇了摇头,阿朱又道:“这种官兵就像盗贼一般。”
跟着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名官兵,驱赶着数百头牛羊和十余名契丹妇女,只听得一名军官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么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羊虽抢得不多,但抢来的女子中,有两三个相貌不差,陪大帅快活快活,他脾气就好了。”
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人,大伙儿不够分的,明儿辛苦一天,再去抢些来。”一个士兵笑道:’辽狗得到风声,早就逃得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须得等两三个月。”
突然之间,一个契丹妇女怀中抱着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来。那契丹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啼哭的孩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孩子摔在地下,跟着纵马而前,马蹄踏在孩儿身上,登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契丹女子吓得呆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大笑,蜂拥而过。
这一群官兵过去,又有十余名官兵呼啸而来。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马,手中高举长矛,矛头上大都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马后系着长绳,缚了五个契丹男子。我瞧那些契丹人的装束,都是寻常牧人,有两个年纪甚老,白发苍然,另外三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心下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去掳掠,壮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
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辽狗五名,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升官一级,赏银一百两,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么不敢?你欺我新来么?老子新来,正要多立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石左近。
一个契丹老汉看到地下的童尸,突然大叫起来,扑过去抱住了童尸,不住亲吻,悲声叫嚷。乔峰虽不懂他言语,见了他这神情,料想被马踩死的这个孩子是他亲人。拉着那老汉的小卒不住扯绳,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汉怒发如狂,猛地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汉用力一扯,将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张口往他颈中咬去,便在这时,另一名大宋军官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狠狠砍在那老汉背上,跟着俯身抓住他后领,将他拉开,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这小卒气恼已极,挥刀又在那契丹老汉身上砍了几刀。那老汉摇晃了几下,竟不跌倒。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团围在他的身周。
那老汉转向北方,解开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声叫号起来,声音悲凉,有若狼嗥,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都现惊惧之色。
乔峰身子一震,这几下垂死时的狼嗥之声,他也曾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身上接连中刀中枪,又见单正挺刀刺来,自知将死,心中悲愤莫可抑制,忍不住纵声便如野兽般的狂叫。当下更不多想,飞身便从大石之后跃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个个都投下崖去。他打得兴发,连他们乘坐的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号马嘶,响了一阵,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个契丹人见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乔峰杀尽十余名官兵,纵声长啸,声震山谷,见那身中数刀的契丹老汉兀自直立不倒,走到那老汉身前,只见他胸膛袒露,对正北方,却已气绝身死。乔峰向他胸口一看,“啊”的一声惊呼,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摇摆摆,几欲摔倒。
阿朱大惊,叫道:“乔大爷,你……你……你怎么了?”只听得嗤嗤嗤几声响过,乔峰撕开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长葺葺的胸膛来。
阿朱一看,见他胸口刺着花纹,乃是青郁郁的一个狼头,张口露牙,状貌凶恶;再看那契丹老汉时,见他胸口也是刺着一个狼头,形状神姿,和乔峰胸口的狼头一模一样。
忽听得那四个契丹人齐声呼叫起来。
乔峰自两三岁时初识人事,便见到自己胸口刺着这个青狼之首,他因从小见到,自是丝毫不以为异。后来年纪大了,向父母问起,乔三槐夫妇都说图形美观,称赞一番,却没说来历。当时身上刺花,蔚为风尚,丐帮众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是以乔峰从无半点疑心。但这时见那死去的契丹老汉胸口青狼,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自是不胜骇异。
四个契丹人围到他身边,叽哩咕噜的说话,不住的指他胸口狼头。乔峰不懂他们说话,茫然相对,一个老汉忽地解开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着这么一个狼头。三个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头刺花。
一霎时之间,乔峰终于千真万确的知道,自己确是契丹人。这胸口的狼头定是他们部族的记号,想是从小便人人刺上。他自来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知道他们暴虐卑鄙,不守信义,知道他们惯杀汉人,无恶不作,这时候却要他不得不自认是禽兽一般的契丹人,心中实是苦恼之极。
他呆呆的怔了半响,突然间大叫一声,向山野间狂奔而去。
阿朱叫道:“乔大爷,乔大爷!”随后跟去。
我心念一动,大叫一声,声音之凄厉,我自己都有点怵。
乔峰身子一顿,说道:“我是猪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虏,自今而后,阿敏你不用再见我了。”
我忙道:“汉人中有好人坏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坏人。阿峰,你别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对我全无分别。”
乔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你快快去吧。”
我泣道:“你还是放不下那件事,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我,我本配不上你,我这便去了。”
故意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向那断崖行去,行到边上,我泪眼滂沱地看了乔峰一眼,作势欲跳。忽然被搂进一个宽阔的怀抱,耳中听到的是乔峰急促的心跳声,和他沉痛的话:“你竟是不想活了么!”
心中一痛,我突然觉得无比委屈,长大以来头一次哇哇大哭,手上胡乱捶打着他:“是!我是不想活了!你这般轻易地放弃我,定是丝毫没把我放在心上,你既然心中没有我,我还是,还是惦记着你……我不想活啦!与其看着你走开,我自个儿零零碎碎地受苦,还不如图个痛快!死在这儿,你他日为父母收捡遗骨、扫墓的时候还能惦记我一星半点儿,让我不至于做个孤魂野鬼……”
乔峰此时顾不得避嫌,搂着我,巨掌轻轻拍着我的背:“人都道契丹人凶恶残暴,避之唯恐不及,谁承想你一个娇怯怯的小女子却胆子忒大,竟是不怕的。”
我从他怀中抬起头,嗔道:“我何时怕过你了!”
待再想继续哭时,却已被他抬起下巴,仔细审视确定没有惧色后,才故做放心道:“不怕就好,我刚才还在想,这好不容易哄到的媳妇儿可飞了。”
我正色道:“阿峰,你不用哄我了,与其看着你弃我而去,丢下我自个儿零零碎碎地受苦,你不如发发慈悲一掌打死我算啦!”
乔峰勉强一笑:“我怎舍得?”
我见他眉头深皱,眼色极是阴郁,料想他对于自己的身世极是不快便不再痴缠,静静陪伴着他。
过了一会,乔峰缓缓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见到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我……我……阿敏,我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不再以契丹人为耻,也不以大宋为荣。”
我听他如此说,知他已解开了心中这个郁结,很是欢喜,道:“我早说胡人中有好有坏,汉人中也有好有坏。胡人没汉人那样狡猾,只怕坏人还更少些呢。”
乔峰瞧着左首的深谷,神驰当年,说道:“阿敏,我爹爹妈妈被这些汉人无辜害死,此仇非报不可。”
我点了点头,知道这轻描淡写的“此仇非报不可”六字之中,势必包含着无数的恶斗、鲜血和性命。
乔峰指着深谷,说道:“当年我妈妈给他们杀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从那边的岩石之旁,跃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舍得我陪他丧生,又将我抛了上来,乔峰方有今日。阿敏,我爹爹爱我极深,是么?”
我眼中含泪,道:“是。”心中却暗自酸楚,乔峰这一生便是汪剑通、玄慈这一起子假仁假义地给害了,萧远山也要算上几分。
乔峰道:“我父母这血海深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竟然以敌为友,那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如再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他们所说的那‘带头大哥’,到底是谁?那封写给汪帮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却将所署名字撕下来吞入肚里。这个‘带头大哥’显是尚在人世,否则他们就不必为他隐瞒了。”
他自问自答,苦苦思索,他并不知我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个人在身边听他说话,自然而然的减却不少烦恼。他又道:“这个带头大哥既能率领中土豪杰,自是个武功既高、声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语气,跟汪帮主交情大非寻常,他称汪帮主为兄,年纪比汪帮主小些,比我当然要大得多。这样一位人物,应当并不难找,嗯,看过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帮的徐长老和马夫人、铁面判官单正。那个赵钱孙,自也知道他是谁。赵钱孙已告知他师妹谭婆,想来谭婆也不会瞒她丈夫。智光和尚与赵钱孙,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帮凶,那当然是要杀的,这个‘带头大哥’,哼,我……我要杀他全家,自老至少,鸡犬不留!”
乔峰一眼扫来,我只觉得身上寒津津的,毛发竖立,忙道:“阿峰,这位带头之人可以令天下武林中武功最强之人效死命、可以干涉武林中势力最大之派的传承,可以让武林中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移、生死不能动的智光大师为其死守秘密、可以令一心除了师妹的赵钱孙为之效力、可以令武林中的泰山此斗少林寺将阖寺安危系于一身,这样的人,除了少林方丈,我还想不到其它人呢。”
乔峰一眼扫来,我只觉得身上寒津津的,毛发竖立,忙道:“你想想看!”
乔峰道:“道理是这样的,可是总要找当年之人核实一下。智光和尚四海云游,赵钱孙漂泊无定,要找这两个人甚是不易。那铁面判官单正并未参与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杀了他两个儿子,他小儿子也是因我而死,那就不必再去找他了。阿敏,咱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
我听到他说“咱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崖海角,我也和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