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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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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阿怒快死了。
天亮的时候寨子里传来消息。
重婆被请去寨老家的时候,我正在晒药,闻言心下吃了一惊,差点打翻面前的簸箩。
她顾不上责骂我,瘦巴巴的脸像是晒干的橘子,板正又皱褶,匆匆穿过小院,沿着狭窄又崎岖的山坡小道,到炽热的凤凰花后面去。
月亮是高高在上的。
虫豸却是源自土壤。
我们是蛊婆,是寨子里选出来侍奉山神、守护寨子的人。
我们依靠着山,依靠着寨子。
我们侍奉着山林,却又不得不仰仗着人。
寨老的传承与蛊婆息息相关。
这就是虚伪的人造神。
我望着他们的影子消失在目之所及,收拾了重婆留下的狼藉,悄悄放出自己的蛊虫确认没有她留下的耳目。
我的虫只会让阿怒睡着一会儿,而他身上又带着最好的驱蛇虫的药草,便是在野外睡着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而寨老的独子平素也算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继承这个位子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周孟昀虽然厌恶与之亲近,但在阿怒打点好离开村寨势力范围的路之前,他也没有理由断自己的后路。
对方的目标是谁呢?是村寨,与之勾连的祭司,还是远道而来的中原人?
当前疑神疑鬼已是无济于事,想办法把自己从中摘出去才是当务之急。
所幸我的蛊虫是羽翼渐丰时背着重婆练成的,才能微末,日常不过充作恶作剧之用,留下的痕迹并不明显。
与周孟昀串话倒是有些必要,只是其为郡主又是圣女,除非得了祭司的首肯,恐怕不能轻易下山;而月宫里有祭司坐镇,我的虫并不能随便进去,如何知会上他倒是有些难度。
细微的振翅声响。
头顶似乎略过了只野鸽子。
4
我没等来回音。
倒是等来了寨中人拿着火把上山的异动。
沿着山路下去跳动的火光,晦暗不明、叵测难猜的人脸。
并不是完全意料之外的景象。
只是要快了太多。
让我来不及安置阿爸。
我摸了摸身前几个陶罐,感受到躁动的蛊虫不安的心绪,自己却比预想的要镇定许多。
人群避让开来。
教中两位侍月圣女自簇拥中缓缓而出。
孔雀金线刻画的卷草花纹在裙袂摆动下摇曳生姿,欺霜赛雪得像是从月中走出的仙人。
周孟昀自是在其中,神色淡漠。
祭司没来。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背弃神明、背弃村寨的贱种。”
寨老的妻子跌跌撞撞地扑上来,淬毒的眼光望着我,拼了命地要掐住我。
而身后的寨老只是摆了摆手,就有年轻有力的女子将这个已经疯疯癫癫的妇人架了下去。
“这小贱人阴毒得很,还请圣女处置。”
寨老佝偻着身子,虔诚又卑微。
我紧紧盯着为首的合姜,其他人的意见倒是不太重要了:
“我没杀他,谁发的话是不是该拿出证据来?”
高高在上的圣女像是尊沉静的玉石雕像。
身后的重婆啐道:
“孽障,还敢抵赖?你的蛊术我还能看走眼?”
“证据在哪里?”
我并不理会重婆数十年如一日的谩骂,只冷淡诘问。
她虽然比我资历长些,懂得的术法也多些,但有一件事我却很清楚。
她比我要怕死的多。
也许是因为年老,也许是因为更久的修习。
蛊术是损人害己的东西。
人与蛊虫唇亡齿寒,蛊虫朝生暮死、惟命是从,人自然不能独善其身。
重婆怕死,差不多这十年来,日常几乎舍弃了蛊虫的驱使。
而我,则偏偏喜欢以命搏命。
寻常的术法我还不乐意钻研。
我以近乎自残方式摸索出来的蛊术与她曾经教过的门路并不相近。
我笃定,她没那个本事察觉异样,必然是有人指点。
人群嘈杂之际,为首的圣女合姜却于此时上前一步。
“郡主自阿怒耳中发现极其细微蛊虫印记,是还是不是?”
她琉璃般的眼眸凝望着我,洞穿人心般的摄魂夺魄。
我看了眼各自心怀鬼胎的众人,尤其是被点名道姓的周孟昀,反问道:“我如何知道?况且我从没有理由加害他不是?”
合姜向周孟昀处略侧过脸,笑道:“也许是要替某个人遮掩什么?”
周孟昀置若罔闻,眸光似有所感蜻蜓点水般自我面上掠过。
我瞧她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也有了决断:“您的暗示我可不明白。”
人群中的寨老脸色愈加阴沉。
她微微俯下身子,指尖带上了微不可见的威压,像是要探寻我脑子里的秘密,她劝诱道:
“你的确没有理由对阿怒不利,说出暗处的那个人,我向月神起誓予你庇佑 。”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种种暗示以及身后周孟昀置身事外的态度,显而易见对方是有的放矢。
“不管其是否为凶手,我儿之死确与此女有关,圣女言之凿凿的‘庇佑’,是不是太不把我们寨中子民的性命放在眼里了?”
合姜只顾达成目的,为众人连成草蛇灰线,但似乎忘记顾及寨老丧子之痛,登时哑口无言。等她如簧巧舌反应过来,寨老似乎已经想要叫停她的独角戏,只疲惫道:“关起来,问完话后再处死。”
一句话,轻飘飘地宣判了我的结局。
5
水牢浑浊死寂。
偶有蚊虫自黑沉的水面飞过,留下不明的漂浮物。
重婆此时已知我有藏拙,不敢贸然以蛊虫胁制我,便以金丝穿了我两条经脉,令我不得驱动蛊虫。
期间村寨人不间断问过几番话,从天黑到天亮,反反复复便是那几句。
我心里实在困倦得很,但是坐不下、动不了,稍有松懈,两根穿过皮肉链子还会牵动伤口。
水纹忽起。
脚步声传来。
周孟昀远远站在石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神情依旧沉郁淡漠。
“这会儿你倒是乖顺。”
他还是那副睥睨天下、俯瞰蝼蚁的姿态,让我心里有些不爽。
“我阿爸如何?”
我懒得与他多费唇舌。
“合姜原有借此胁迫你之意,但寨老尚存首领之责,喝止了他的念头——只是此事没有结果,他总会无可奈何。”
我挑眉看了看他:“那我留你在外面是干吃饭的吗?”
他有些惊奇我的口气,不由得微笑起来:“此情此景,你说这些不觉得不合时宜吗?”
我并不忌讳什么,这个黑心眼子有胆子进水牢,想来是可以保证隔墙无耳:
“你以为我被关在这个就无计可施了吗?你以为那个老婆子能真的让我不得驱动蛊虫吗?我告诉你,便是我死了,我的蛊也不会就此停息。”
我笑了笑,硬生生断了自己一臂脉络,聚力其上,勉力催动蛊虫。
其实心里也无甚底气如同以往一般把持住他的,但绝不能让这随时会反噬的恶女小瞧了去。
他面上显示波澜不惊。
我觉得不好但仍作云淡风轻,更刻意催动毕生功力,掌心伤口隐有热流,想来是伤口崩裂,幸得水面脏污,难辨一二。
他抖了抖,眼皮微耷,道:“……停,此刻让我死在这里并不能让你得到什么。”
看来他刚刚也在赌。
我虽得反噬,但依旧心下大喜,只是此举凶险,恐怕今后一时半刻暂且不能再以此胁迫他。
“重婆并非你的对手,你若拼尽全力,合姜亦是不足为惧,那日为何束手就擒?”
他忽然问我,仿佛真的很困惑。
我暗骂他假情假意,只笑嘻嘻道:“南疆明月高悬之处,皆为祭司耳目;我若杀了圣女、毁了村寨,不得中原的文牒,带着个瘫子爹,又能跑到哪里去?殿下,您可是我唯一的指望啊。”
他挑了挑眉。
我继续说:“何况你当我傻吗?你卖我,不就是为了激我公然宣战吗?那时你大可名正言顺地请求祭司帮你除蛊,而不必像现在这样有所顾忌。”
他饶有兴致地弯了弯眉眼,笑:“既然知道,为何不说?”
我叹了口气:“虽然您一心要置我于死地,但我却着实关心您。合姜今日之举想来是对您与阿怒的来往有所觉察,教中规律甚严,我若坐实了您与阿怒有所来往,合姜便真真正正要把这‘借刀杀人以掩人耳目’的罪名扣到您头上,到时便是祭司忌惮中原皇室身份而留您性命,您又如何还能像今日一般地位尊崇?况且寨老无后,合姜若更可借此拉拢现任寨老、扶持自己兄弟、打击祭司的外力,您又如何像现在这样坐山观虎斗呢?”
拜月教中,合姜一脉对中原皇权颇多龃龉,而祭司则对皇权泽被甘之若饴;而祭司迟迟不愿传位于合姜,甚至借这位中原贵女掣肘合姜,更渐渐造就了今日教中分庭抗礼的局面。
合姜今日一步已是将野心公之于众,怕这里已是不可久留。
周孟昀沉默了片刻,走近了些,绽出了个及其冶丽的笑容:“虽然与你相处,总是让我有些胆战心惊,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与你共事确实要省力气许多。”
他转身欲走:“还能坚持么?月底可不远了。”
这话确实,在无尽的黑暗的水牢中、蚊虫鼠蚁的窸窣中,对我而言意义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