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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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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苗疆少年善蛊,若我真得了那神通,殿下……”
      黝黑俊朗的青年在凤凰树下说着最炽烈的情话。
      “能否请您更多看看我,更多想想我?”
      面前秾艳绝伦的高挑美人眉目微敛,沉静安恬。
      他的吐息逼近了他,像是靠近一朵含苞的花。

      美人偏了偏首,丹唇微启,秋水轻皱。透过燃烧的花朵、蓊然的枝叶,金饰些微的闪光中,我分明瞧见他的眼中似有一丝不得解的愁绪。

      我顺着枝干趴下,垂下手,轻轻弹了弹指甲,落下点细末的香粉。
      美人的目光蜿蜒而上,不动声色,像是此时此刻我颈边栖息的黑蛇。
      一只黑虫顺着我的手臂匆匆掠下,像是一粒尘埃落到青年的头巾,顺着皱褶落到他耳朵里去。
      青年不易觉察地抖了抖,大抵困惑美人粼粼金饰怎生如此晃眼,下一刻人便缓缓地顺着树干坠入黑甜。

      “这么慢。”
      知书达理的红衣美人下意识后退两步,却瞬间对我露出自己玲珑的犬齿。
      “中原姑娘都这么狼心狗肺的吗?我路见不平都多少次了,难道不该说些以身相许之类的话吗?”
      我从树上跳下来,有些不满他嫌好道歹的德性,针锋相对地挖苦回去。
      他似乎哽了片刻,低声呵斥:“什么以身相许,真是个……你看热闹看得可还开心?”
      瞧见他眉目轻敛,花钿微动的模样,我不禁有些心猿意马——难怪寨老家的傻儿子被诓得团团转,中原美人都是这样的,这样生动吗?

      “郡主,”我定了定心神,装作看他鬓上的绒花:“您之前说月底启程,可还作数?”
      也许我不定的目光让他有了几分拿捏我的底气,他并不做什么解释,只淡淡道:“自然。”
      想起家中阿爸形如枯槁,昨日梦中似是又念及中原风物,焦躁浮上心头,他这番不痛不痒地我不禁有些语气生冷:
      “哦,那昨日后山北飞的鸽子又是怎么回事?中原的字我认不太得,不过‘来日方长,从长计议’可是您的笔迹?”
      “意外总是有的,并且会超出你意料的多。”
      似是认定了与我多费唇舌是节外生枝,他不过斜斜睨了我一眼,但渐渐压紧的口气还是泄露点内心的愠怒。
      “是稳妥,还是在赌博?来日方长,只会夜长梦多。我并非一无所知”教中近况,自然是知道他新得了可再作筹谋的契机,只是我眼下没那个闲情逸致侍弄野心;更不提先前为了稳住他中蛊后玉石俱焚的念头,我已经替他做了多少够我死万遍千遍的事情。
      我抬手拈去他鬓上落下的鲜红花瓣,一点一点攥紧,花汁沁出来,温热又糜烂的感觉:
      “谁许你自作主张?”
      话音未落,电光石火间,我已被按到了树干上:
      像是片雪花落入脖颈,我知道又是那柄神出鬼没的匕首。
      我未及收回的胳膊被强制折在他眼前,一粒细小的黑虫,晃晃悠悠从袖中爬出,只落在我的指尖,振翅欲飞。
      “你以为,这小小的虫,能止住我斩下你头颅的力道吗?”
      他虽然乍一惊,脸色微变,只是承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到底稳住了心神;手中的匕首刺进了皮肤,是浸润湿腻的感觉。
      “郡主,学不乖的是你,还是我啊?”
      我叹了口气,借着血味催动他体内的蛊虫窜动。
      他果然弯下了脖颈,另一只手揪住了自己心口的丝绸。
      西子捧心,果真是极美的。
      我两根手指推开了他还在逞强的胳膊,稍稍平息作乱的蛊虫,给人点苟延残喘的时间:
      “你总是动刀子,可这于你当更要紧些。”
      他猛地抬头瞪了我一眼。
      我指尖一颤,遥遥的,那蛊得令一跃。
      他瞬间失力摔倒在地。
      我蹲下托腮笑道:
      “我也不是强人所难,自然也想大家离开得稳妥,只是我阿爸身子每况愈下,拖不得太久,你若有这样大的动静,到底该知会我一声不是?况且原定于月底,今日我更宽一月,于你该如探囊取物。”
      他冷笑一下:“何必装模作样?说的这蛊是我逼你下的一般。”
      我凑上前,挑起他的心口的一缕长发:“最迟下月十五,可行?”
      他张了张口,鸦羽般的睫毛翻动。
      我偏头凝视他,毫无笑意:“行,还是不行?”
      他像是从牙关挤出点勉强,挥手打落我的指尖:
      “可。”
      此话一出,蛊虫彻底安静,他这才卸下力来,以手撑地喘息不止,裙子上沾染了糜烂的凤凰花汁,斑斑驳驳,惨不忍睹,鬓发微乱,我见犹怜。

      他这样骄傲的宗室女子,我今日催动蛊虫,更是在他伤痕累累的自尊上来回横跳。
      但我这山野村夫有求于人,自然也不能逼得太紧的,于是我温言解释道:“这鸽子也不是我刻意拦下的,教中后山守卫昨日捕鸟下酒,我见你这傻鸽子被打了去,这才偷捡了回来,换了只鹞鹰。”
      他沉默不言,面如金纸,可我也不是十分在乎。

      我继续仰头望他,装聋作哑道:
      “今日山中大动,听闻有人在山坡上糟蹋我的药材,可是你?”
      他皱了皱眉,冷嘲热讽道:
      “珍贵的蛊虫舍得给我,这点药材便不舍得了?”
      我扭了扭手腕,望着银环顺着伶仃的腕骨落下,笑吟吟道:“自然不是,只是听说有人摘错了草,麻了半边身子,不然也不会被那傻小子堵了个正着。”

      恼羞成怒便是这幅模样吧。
      看他真的要发作了,我连忙表衷情:“所以我特地赶上山来英雄救美,希望郡主成全。”
      他不做声。
      听阿爸说高门出来的女子都是要使劲儿哄的,我定定地瞧着他伸出手去,大有陪其僵持之意。

      良久,他搭上我的手。
      我背过身去,说:“我背你下山吧。”
      他好像又被吓了一跳,脸色涨红起来:“你一女子,成,成何体统!”
      我虽有胁迫,但日后去中原路上到底要仰仗他照顾阿爸,这点小事还是能做到无微不至:
      “你也是女子。并且你是锦衣玉食出来的细皮嫩肉大小姐,我是山里长大的野孩子,虽然你长得确实比我大只了许多,可我还是有几分蛮力的。”
      自我感觉服务真心周到。
      可他并不买账,忍无可忍,只低斥道:“扶我!”
      行吧,我也并不是上赶着要被折磨,便顺水推舟让他搭了我的肩膀。

      “……你们中原女子,不都是餐风饮露,可做金盘上舞的吗?”
      我的肩膀有些沉重,想到要把他扶上月宫,心也有些沉重:
      “还是因为你是郡主,所以伙食特别好啊?”
      他不胜其烦,但又忌惮我招之即出的小乖乖们,只做闭目养神,充耳不闻。
      “我听阿怒说,你今日又被合姜刁难,要给祭司采药、侍药?”
      合姜是前任寨老的女儿,自小被选作教中圣女,原本对祭司接受中原皇帝的皇帝加封就颇有微词,如今对于这个中原指派来的、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金枝玉叶更是冷眼相待。
      他这会儿答应了句,也不知在嘲讽谁:
      “月神的示意罢了。”
      打从来到苗疆的第一日,他便只有嫌恶和厌烦。我自是不知他这样履丝曳缟的出身见过人间何等景色,更不知他眼里这片南疆村寨又是什么群魔乱舞。我只不愿他的傲慢此时过早折了他的腰,便打诨道:“你是中原人,大概比较信老子孙子之类的,但是你到底是皇帝送来侍教的圣女,在别人面前还是要装模作样的。”
      他轻“嗯”了一声,算作应了。
      “祭司的药我十分乐于助人的打点好了,熬药这种事如果他们还要你亲自动手,你便拿月神的旨意噎回去,毕竟你是天子的女儿……额还是孙女,他们多多少少还是不敢过于放肆的。”
      有我这样贴心的合作者该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

      他忽然动作,一下子直起身子靠近我的耳边,吹了口气。
      像是有虫子爬过耳廓般酥酥麻麻,我一下子脱手要跳开三尺,缺被揪住衣领动弹不得。
      他看着我:“你见过深宫吗?”
      他的眸色是这里鲜有的深,不知为何却让我想起划破春山的闪电,莫名让我有点不自在:“额,我又管太多了?那我不管了。”
      在山里呆久了,灵敏的直觉告诉我要与大小姐保持距离。
      他松开手,闭了闭眼:“这点算计,我只是不屑而已。”

      2
      “阿爸,这个郡主一句话有三种调子。”
      我让另一只小虫子爬上阿爸的肿胀的指尖,帮他放了点热毒,他稍微清明了一些,听着我浑身不自在的絮叨,不由得笑了笑:
      “中原的女儿家都是这样的,婉转含蓄。听闻这忻王之女更是久养深闺人不识,应该更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与我们寨子不太一样,你不习惯也是正常的。”
      我耸了耸肩膀:“我觉得我们在鸡同鸭讲,总之和中原姑娘家相处太累了,处处都要依着她,不然这也生气,那也生气,还一肚子坏水,让我少不得提防着!我吞了那么些虫子,也不见得有他一半心黑。”

      阿爸借我的力坐起来些:“阿蔻,他一个姑娘家,也不见得比你大多少,你还有阿爸。他的阿爸却是死了,还是因谋逆而身首异处……他一个小姑娘,原本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现今孤苦伶仃,还被仅存的至亲之人千里迢迢送至我们这暑湿瘴气之地为质,多可怜啊。侍月圣女也就听着神气,更不必说拜月教中那些骇人听闻的习俗……单是你当初被寨子里的人逼着去学劳什子蛊,如何是你们这样的孩子可以承受的?”

      阿爸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太软。
      虽然周孟昀也确实可能是个可怜人,偶尔也确实显露出点可爱之处。
      但是现在的我可不能怜惜他。
      我摸了摸指尖的伤疤,心里甚至有些庆幸当初被寨老抓去给蛊婆当徒弟,不然那会儿我便是抓到了周孟昀与节度使来往的把柄,怕也会被他当场杀掉。
      顶多,等他做到了答应我的事,他要杀我我由着他,如果不杀我我就待他真心一点,谁敢欺负他我就叫我的虫咬死他。
      我心里想着,却听阿爸撑着身子坐起来,殷殷叮嘱:
      “你若不喜欢他,阿爸也不是逼着你与他来往,小善虽无大益,而不可不为。何况阿爸去了后,你一个人无依无靠,不多交些朋友,难道真的听重婆的,守着虫子过日子吗?”
      我不喜欢听他设想自己百年后的情形,便强打起精神来:“你要好好活着,我向郡主打听过,以后中原总会有使者来看他,那时您自然可以跟着回去。”
      阿爸苦笑:“你走尚可,我一介犯官之后,又是个瘫子,郡主身份本就敏感,可不要连累人家才好?”
      “他们那样金贵的人,自然有他们的办法。”我忍不住抬高了声调。

      过往的日子里,明天总是光明敞亮的。
      在苗疆也好,未来得去中原也罢,各有各的滋味——
      无论在哪里,阿爸会念书,会说些有趣巧妙的话,能上山,能下地,会用草叶编出许许多多精致有趣的东西;而阿妈会做最好看的衣裳,能用各种鸡零狗碎的东西作出合意的首饰,花枝招展的,仍然像是个小姑娘。
      直到后来,阿爸采药摔瘫了身子,阿妈与个货郎跑没了影儿。
      氤氲不散的病气、我身上见不得光的虫豸、南疆林中阴暗潮湿、终年不去的雾气,终于一点一点将他的精力啃啮殆尽,像是泛黄的、斑斑虫蛀的纸页,一面的窟窿。
      思乡的情绪,像是无尽暗夜里疯狂迸溅的火星,终于带来烈火焚原。

      可我并不甘心。
      生活难免布有阴霾。
      像是寄宿于我身体里的蛊虫,逃不掉的事情大有其在。
      做点什么去改变、去抗争就好。
      我唯一深恶痛绝的,便是他的隐忍克制,以及事已至此,依旧无处安放的宽容和体谅。

      阿爸微怔。
      我草草改口道:“……您考虑的周全,我一定请郡主小心行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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