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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   湖心八角亭中,着一身墨绿轻袍的世子爷头戴玉荷鹭纹顶,一身闲适,神态悠然,正拿了逗鸟杆挑弄只绿头鹦鹉。
      前来回话的叶玄直板板立于数尺外石路,夏风明明热潮熏人,可他偏偏内心凉气翻滚吞噬,头上系的云巾也渗出几圈洇湿的暗渍。
      李铮继而蘸了点吃食往栏内递过两指,微微弯下腰,被两只菱眼攫住的鹦鹉还没教习熟稔,在本能的惊怕中不争气地跳脚,匆匆逃去另一面。李铮随即丢下长杆,面无表情转身,后又貌似刚刚记起在身后久伫的手下,面上停留一丝讽刺的轻笑。一举爽利甩开后襟,待坐定石凳才给了注视的目光。
      度秒如年,叶玄连胡须上都浸湿了冷汗。
      “禀世子爷,经属下几番严刑拷打,那刺客本欲有望招供,却在昨夜...”叶玄考虑措辞,眼睛已经完全垂了下去。“昨夜突发变故,有死侍混入地牢神不知鬼不觉结果了那刺客,而后在通往天居阁的甬路上被我等抓住...”叶玄嘴唇颤抖,再也站不住脚,“扑通”整个跪倒在地。“属下无用,没能阻止那死侍服毒自尽。此罪责皆归于属下擅离职守,轻敌大意,但求世子爷重罚!”
      李铮仍在细细把玩手中碧玉茶器,嘴唇慢慢绷成了一条凌厉的直线。他吩咐叶玄起身,声音一贯平淡,似是不见暴躁。
      只是抬起的眼中,黑白分明,锋利如严寒银刃。
      叶玄咬紧牙槽,他明白这无法挽回的局面全都是自己一时松懈造的孽,凡是一人做事一人担,他来时路上就做好打算要独自承受这场血雨腥风。即便世子爷盛怒之下要他这条苟延残喘的命交代在此,他也是毫无怨念,无话可说。只愿世子爷平息怒气后,那些刚出师的年轻小弟子幸而得以保全。
      诡异的寂然无声,空气中有窒息热浪膨胀。那只胆小的鹦鹉似乎也神识出煞有不善,在空荡笼间不安地呼扇几下翅膀。
      一道碧绿残影急速闪过,那堪比玄铁的重量全力掷到叶玄的一侧额角,冰凉而猛烈。瞬息之间,他的额头上便添了个不大不小的洞,血流如注。粘稠的鲜红好比山涧溪流顺势而游,很快穿过他的眼角和脸颊淌至下巴,凝成大颗血珠缓缓滴落在胸口。
      李铮失了把玩的玩意儿,上扬的眼尾露出不悦,细长手指在青石桌上交替敲击,面上徒现了无生趣。叶玄耳边本充斥各色风声鸟鸣,现下在一声接一声很有耐性的敲打间隙中,顿时汗毛竖立,这四面通风的凉亭也恍然空旷再无一物。
      “我可曾交代过,此事当属第一要务?”李铮眼眸深沉。
      叶玄喉头一紧,额头的剧痛不断袭来,他的稍长的胡鬓也被血浆黏连。“是属下无能,请世子爷重罚。”他再度重重磕头。
      “王府从不养废物。”李铮起身,逐步向他行去。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办事不力的奴才,并不带疑问地询道:“若是不中用了,该当如何?”
      叶玄抓地的手青筋暴起,又像尽数释怀般缓了心神:“回世子爷,必当自行了断,以死谢罪方不辱王府盛名。”
      李铮得到意料之内的回复,脸色却并未半分好转。他冷眼往远处小径一瞥,堆叠的淡青山石后是簇簇锦兰,蔚蓝晴空在团云浮游下纯净得难以临摹。高耸石缝间绿叶繁茂,尽是些叫不出名的杂草,唯有两条缀满猩红花苞的干枝淹没其中,瘦瘦小小,格格不入。
      那突兀的点点绯红,扎根在这营养匮乏之地,众敌围困其间,长势虽然不喜,然而红彤彤的精气神却最是独一无二,大张旗鼓向上攀登。
      生存本身对某些人而言,是上天的馈赠,又怎能不去挖空心思,竭尽全力?
      那石榴果茶的滋味似乎比起别的清茶加倍绵长。
      分裂成细密碎片的碧玉正静静伏在他脚边。
      手上玉扳指依然清冷,从不会沾染体温半分。这样彻头彻骨的冰凉,就仿若终其一生都休想将它焐热。
      李铮眼底冒出淡淡血丝,胸口像是挨了厚实一掌。
      对冯玉温而言,何所谓一派情深?又何曾不像水中捞月镜中闻花一般虚无而可笑。手掌逐渐拢紧,指节摩擦间发出压抑的动静。李铮暂时闭上了眼,不多时复又睁开。
      一时间,心下滋味百种,突然觉得一切的午夜愤懑与忧伤都是唱了出滑稽的独角戏。只不过心有不甘,自我煎熬。
      他拂了衣袖,迈步越过准备认命的叶玄,甩下一句:“物尽其用,可惜一心求死暂且还不到时候。”
      伏在地上的人回味过来,眼前一阵无力抵挡的眩晕,叶玄强撑住颤悠的手腕,挪转身子朝着世子爷离去的背影重重一叩首。
      “属下谢过世子爷开恩。今后必定以命相搏,不负使命。”

      “听闻那刺客横死牢中。”
      高山流水楼,冯玉温按常时提笔练字。他运笔自如、行云流水,浓墨像是游龙舞动,在他漫不经心的凝视下不多时便呈现一篇佳作。
      一旁蹙着眉的归箭有些出神。这件事为着是与冯郎君有莫大关联,世子爷必定归于重中之重。如今这般失职只怕会殃及师父和师弟们的性命,归箭越是思虑,越是心率攀升,悔恨交加。假使自己当初暂且抛下旖旎私事,全力以赴抓捕那刺客,是否就不会酿成如今灾祸,也不会间接害了师父他们...归箭呼吸不由急促,他痛苦万分,不知内情何况的每一分一秒都是将心煮沸,又片片撕碎的酷刑。
      冯玉温在淡淡墨香中抬眼,见归箭面如死灰,后脊塌陷,像哑巴一样呆立。他微微摇首,将变干的草稿搁置一旁,又取了另一张纸,持笔悠然洒下一行大字。
      “归箭,你来看看我这几字笔锋如何?”
      如同抽去魂魄的少年瞳孔一惊,他恢复自幼养成的理智模样,只是手心藏有的虚汗暴露着慌乱心绪。
      归箭一介武夫,哪里懂得品字诸事。他掩盖面上疑惑,僵硬跨过几步望去,一字一字连起来默念在心,随后像是忽然洞悉到冯郎君的话外深意,惊愕中对上那双平静的玉眸。
      【变氛沴为阳煦,化险阻为夷途】
      少年叠手深深行礼,冯玉温唇尾拉出一小道温和弧度。“能识得此典故,倒不是胸无点墨。”
      归箭被郎君调笑,又得知师父众人尚平安,心中阴霾一扫而净。他腼腆地微笑,手心在剑柄上来回摩擦,看向冯郎君的神色中更添几分真诚感激与尊敬。
      “归箭,逢此时节,石榴可是开得正好?”
      冯玉温仍旧面容温雅,端起手腕落笔不停歇。
      归箭下意识眺望窗外,一片盛绿蔽人目,朵朵绿云中只见艳丽的紫薇花随风摇曳,娇红满堂。“回郎君,属下不甚清楚,印象中是在这时节。”
      只是提及石榴,归箭不可避免回想起那个花间婀娜多姿的身影,还有护在他心脏一侧的女儿香丝帕。归箭不由得心猿意马,想到阿桃被自己亲手处罚的伤,他害怕即便留心还是用力不当伤了她的筋骨,那么娇弱的姑娘怎能承受,他定将会为此愧疚终生。
      熏香的烟袅袅腾升,却只在炉鼎上空盘旋。
      冯玉温在文末最后收笔一紧,字尾的笔画细节处理不妥。他颔首,眼尾低垂唇角浮起淡淡笑意。只不过,倘若仔细留意,方能发觉那抹笑的皮肉分离,极其奇异。
      待归箭放下心事拜别离去,冯玉温执手俯视着那张不太完美的文集,在他眼中,只可分为佳作与废品,绝无夹杂于两者之间存在的可能。
      他一袭茶白衣衫,温润的眼眸泄出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冷色。信手卷起那张薄如蝉翼的纸,他缓步走向置于中央的炉鼎,站如松柏,五指轻散松开,眼看着那满纸字迹被灰烬中重燃的火苗一步步吞噬,最后它们合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于是他一潭死水的眸中宛如投石掀起四溅水花,激烈过后残留的波纹仍存,它在浓墨中有条不紊地向周围延伸,蔓延,缓步,终是归于初始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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