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命也》之他

2、回忆

　　回家途中，宋问试图不让自己再度陷入悲伤中。他的目光停留在车厢内来来往往的人群，人世间的悲欢喜乐全都展现在他们的面庞中。有靠在恋人怀抱中睡着时的甜蜜，有打电话谈业务时的不耐烦，有孩童初坐火车的新奇，更多的还是对一切无所谓的淡然，毫无面部表情可言。他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慢慢等待着火车到达目的地。
　　这，是所谓大众吧，可宋问的心中所感，与他们都不一样。
　　宋问就在将近一天的观察以及激烈的内心挣扎中抵达了家乡。
　　当他提着行李箱走到那条熟悉的巷口中，已经没了在梦中的欣然。傍晚的夜色给熟悉的事物涂上一层朦胧色彩。
　　红墙绿瓦里头最亲近的人已不在，再熟悉的家园承载着的也只是往日的回忆。
　　宋问心里一阵刺痛，随即过门而入。
　　屋里客厅已经摆好的遗照映入宋问眼帘，几天前还意气风发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再见奶奶之时，会是今日的场景。
　　宋问知道，奶奶就躺在遗照后面的棺材上面，全身盖着铭旌，他无法看到那张回忆里最亲切熟悉的面庞了。回想儿时与奶奶的点点滴滴。
　　因为父母长年累月离不开工作二字，宋问经常一连整天也见不到他们，无法理解身边别的小朋友对父母关爱的炫耀，心中渴望得到关爱，但又逃脱不掉小孩天生需要博取关注的叛逆心理。所以逐渐演变成了别的父母口中“不省心孩子的标榜”,这时期的宋问把自己伪装成了一朵露红烟紫的花——可惜是带刺的。
　　依旧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可是，他的所作所为被奶奶看在眼里，宋问奶奶多次向自己儿子儿媳强调过要多疼爱她的小宋问，尽管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等我忙完这阵子，我一定好好带他出去玩一次。”最终承诺石沉大海，但宋问奶奶依旧不减半分信念，而且她把这份信念多加灌输到了对宋问的
　　管教中，加重了三分疼爱。宋问失去的一部分爱，她尽自己的心意从另一部分注入。
　　所以，因为奶奶这棵大树的作用，小宋问从来就不缺爱。他小时候养得一身懒散病，这其中，最令常人忍受不了的是他那挑三拣四的舌头。临近晚饭时，往好听了说，他是标新立异，不由着大众口味走。什么都不吃，筷子往桌子上一放，任旁人怎么谩骂，既不吃饭，也不挪窝，惹完一身烟雨，留给众人的只是倔强的一句话：我要吃奶奶做的鸡蛋挂面。
　　家人没办法。为什么呢？宋问奶奶在自家园地种了许多菜，秉持年轻时吃得苦中苦的理念，老了老了依旧不会颐养天年，反而更加辛勤耕种，每天下午都要带着自己的劳作成果去集市中叫卖，一去，还就是一个下午，等到一身疲惫回到家中时，早已经是残羹冷饭。
　　即使累到四肢酸痛，宋问奶奶见到自己的宝贝孙子嗷嗷待哺时，还是会宠溺的为他做一碗自己最擅长的鸡蛋挂面。
　　炝锅放水，水开下面，面熟放几颗青菜，洒少许酱油，接着放盐，最后香油收尾。端到宋问眼前，碗里还卧了个鸡蛋——是他最爱的溏心蛋。
　　于宋问而言，鸡蛋挂面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它承载着太多的奶奶对自己的包容：包容自己的年少不懂事，自己的无理取闹。即使后来上大学去了别的城市，吃过许多地方特色菜，他也认为，能真正催动味蕾的只有奶奶亲手做的面。
　　而现在呢，永成一段回忆，想再吃一次奶奶亲手做的面都成了奢望。
　　宋问不争气的双眼又滴下几行清泪，虽然一刹那就被自己擦掉了，可还是被身边的亲人捕捉到了痕迹。
　　在众人的劝解安慰中宋问稳住了心神，稍稍不去想了，他知道，眼泪可以释放负面情绪，但一直流泪绝不会改变现实一分一毫。家里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帮忙，逝者为有安息，生者还要自渡。宋问这样想着，眼神最后一次落在自己爸妈上面。
　　宋问爸妈的模样和宋让最后一次离家前所见并无大不不同，唯有一点令宋问异样，宋问爸爸正站在宋问的前方，注视着自己母亲生前的模样，好像泛起回忆的思绪，脸上带有不仔细观察就看不到的不明显泪痕，眼角也平添了几分皱纹，一直身为家中顶梁柱的宋问爸爸此时此刻竟让宋问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崩塌。
　　“时间真的是一把无形伤人的利器，忽然惊觉身边事，只道当时是寻常啊”宋问心里感慨。
　　他缓慢走近父亲身旁，默默注视着他，但并不打算出声，他很少有这么长时间观察父亲的机会，再者说，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总不会喜欢被打扰，即使是至亲之人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打断。
　　就这么默默注视了片刻，宋问发现爸爸的睫毛忽的抖动一下，接着头朝自己这方扭过来，他察觉到宋问正站在旁边，以一种几乎暗哑的声音打破了场面的寂静：“看着你奶奶的照片，我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就像放映机里的一个个片段在脑海里播放，这份记忆不属于任何人，只是我和自己母亲的回忆。我好像忙碌了半生，偶然停住脚步，静下来回想才意识到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父亲的声音扑面而来，给宋问一种跨越了沧海桑田永不停歇的感觉，“这几天他已经很累了”宋问心想。
　　“爸，听您的声音我觉得您需要休息，”宋问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找到了话语一样“奶奶走得很突然，谁都无法接受，奶奶在的时候就希望家里都好，现在一定不想全家人憔悴不堪。”说完宋问觉得心里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全身上下涌出一种酥酥麻麻无法言明的疲累感。他从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的。
　　宋问爸闭目而立，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又顺带着一句话出来：“我既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也不是一个像样的父亲。”
　　宋问怔住了，这是父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情感，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的身影总是那么的高大，高大到甚至看不清他脸上写了什么表情。小时候的宋问总是竭力想象父亲可能会呈现的各种表情，不过想象终究是想象，带有模糊的轮廓。而这一次，他看清了，大概是愧疚吧，也许是痛苦吧，又或者是都有。宋问摇了摇头，父亲的这样的表情他没想象过，也永远不可能想象的出来。
　　“您别太累了，我也能帮您和妈料理家里一些事的。”宋问说。
　　“好孩子，不用担心我和你妈，你坐了一天火车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吧，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心情吃东西，但就像你刚刚对我说的保重身体一样，现在我也把话还给你，去厨房，你妈妈做了些饭菜，多少吃点。你待会确实需要过来，为你奶奶守灵，我们全家都一起陪着她。”宋问爸把手放在儿子肩头，轻轻抚摸了一下，轻到宋问差点没有觉察出来。再次与父亲对视时，宋问觉得，父亲的眉头的阴影似乎舒展开一点。
　　宋问其实并没有吃东西的心思，听了这话，只好点了点头，往厨房走去。宋问家地处农村，房屋结构是农村最为常见的一房一院，厨房就建在屋外院子最西侧，一家人做饭用餐都在那里。从客厅出来到院子里，宋问迎着夜色，望向厨房的窗子，整个院落是漆黑的，唯有那里散发着温暖的光亮，从外面可以清楚看见厨房内部结构，以前映出的不只是这些，还有奶奶在煤气灶忙前忙后做饭的身影，多是奶奶为了迎合自己不合时宜的胃口而起炉开火。宋问这么想着，无限悲凉充斥着整颗心，缭缭绕绕，不可断绝。他强压着情绪，打开门走了进去。
　　等他草草吃了些东西，再次迈着步子回客厅时，发现熟悉的亲戚都在客厅里坐着，有几个辈分为叔叔阿姨的自己虽然认识，可是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了。所有人按着自己的特定位置做好，宋问爸妈在最前面，遗像前的蜡烛投射出光线，照亮他俩疲惫的面容。其他人虽然看着面貌也很憔悴，但也能打起精神来对宋问表示自己作为长辈的关切与慰问。指引着宋问坐在自己父亲的后面，等他坐下，旁边的叔叔转过头对宋问说：“事情发生的很突然，我们都没想到，大娘辛苦一辈子，是这世上极好极好的人，小问，别觉得我迷信，可我觉得像大娘这样的善人一定会上天堂。”他带着极其真诚的语气说着，眼里闪过一丝信念的光。
　　其实若只论昨天，或者早于这叔叔说话的前一秒，宋问心里都不相信鬼啊神啊之类的说法，原因很简单，没有亲眼看见过，就像哈姆莱特里描写的一样：死亡是不可知的，是没有一个旅人回来的神秘之国，死了之后究竟要做什么梦，谁也不知道。
　　可现在，叔叔的一番话使他心中有了一个微弱念头开始生根发芽：奶奶并没有真正的离去，而是真的去了天堂。
　　或许正因为失去了，才相信有来世吧。这个说法本来就是给愿意相信的人相信的。
　　宋问说：“谢谢您，叔叔，您这句话令我对奶奶的思念有了牵挂之地。”宋问抬头看向自己奶奶的照片，内心已淌起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