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命也》之他

3、梦境

　　夏日的夜很长，院里的柿子树散发着蒸腾的热气，连带着空气都有一股黏腻感，身处这样干燥的环境，难免惹得人们昏昏欲睡。
　　最初宋问注视着照片，脑中联想起和奶奶有关的一切，这是有关记忆的一项大工程，回忆起来很难停下来。只不过昨天他就没怎么睡好，加上又坐了一整天火车到家几乎就没有休息过，等他耗尽了体力脑力，不得不打断自己时，发觉周身不怎么热了，甚至带有几分凉气。回顾四周，身边长辈大多已经原地而卧，或者去卧室床上三三两两的躺下了。此时宋问觉得困乏到了极点，无论看谁都已经模糊不清，他现在的精力也不允许自己想任何事了。差点就要闭眼了，旁边叔叔戳了戳宋问的肩膀：“已经两点了，你这孩子守得够久了。”，他又轻轻拍了一下前面宋问爸爸的背：“大哥，小问看起来很累了，从回来到现在还没怎么休息过呢。”
　　宋问爸爸转过身来，可能也很累了，反应了两三秒，之后小声对宋问说：“很晚了，回屋去睡会吧，千万别把身体熬坏了。”
　　宋问清楚看到爸爸眼睛布上了血丝，不免心痛：“您也多少休息一下吧，我过会就来。”又对叔叔说：“您也是一样，过会休息一下吧，我先去了。”自己的话得到两位长辈的回应后，宋问起身离去。
　　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自己房间，宋问没有开灯，凭着记忆摸索着躺在了床上，房间里开着窗户，阵阵凉风送入，宋问很快睡着了。
　　过了很久，他被一声响动弄醒。声音不大而且有意放轻，似乎是不想惊动熟睡的人，宋问下意识觉得像是有人把窗户关上了。没过多久，宋问感觉身上盖上了什么东西。怪暖和的。暖意抵消了困意，他伸手摸了摸，觉得可能是被子，不过很不幸，他要起床了，这被子刚盖上又要掀起来。
　　这么想着，他睁开眼。发现天亮了，不，不是天亮，是屋子里亮。宋问感受到的不是自然的柔和光，而是像灯发出的刺眼光亮。
　　宋问心里正疑惑谁开的灯，眼神依旧惺忪，不过起来后，屋里的一切他都彻底看清了，不只是家具，还有一个人站在床边——一个他最熟悉的亲人。
　　宋问的眼睛几乎定格在了自己奶奶身上。
　　他生出怀疑，不是怀疑现在在做梦，而是怀疑昨天自己翻来覆去那个晚上就已经在做梦了。奶奶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自己身边吗？
　　没错，是奶奶。奶奶依旧是自己上学临走前最后一次看见的那个样子，与宋问的记忆里的模样别无二差。此刻，她正面带微笑，全身散发慈祥的气息。
　　而宋问，热泪盈了眼眶，也不顾一切了，起身就向奶奶过去。
　　“小问。”宋问奶奶说话了，她伸出手，把自己疼爱多年的孙子搂在怀里。
　　“奶奶，我想您了，您回来了，再也不要走了。”宋问埋在奶奶温暖的臂弯里，止不住的流泪。
　　“小问，我要走了，奶奶爱你舍不得你，也舍不得这个家，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但我必须要走了。”宋问奶奶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宋问的头。宋问感受得到奶奶手掌的温度。
　　“您要去哪儿，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吗？”宋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刹那间，他抱的更紧了，不想让奶奶就这样离他而去。
　　“小问，你听着，”宋问奶奶笑眯眯地说，伸手抹去孙子的眼泪，“我要去的地方——”她用手指了指上面，：“就是上面，我要去这个地方了，我会在那里看着你们，你不要悲伤，只是你看不到我。”
　　宋问看着奶奶做出的动作，想起了叔叔说的那句话“奶奶去了天堂”。点了点头答应奶奶不再悲伤，他觉得，奶奶正在像光一样，他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了，只是，不想就这样错失挽留的机会，他做不到看着奶奶离去。
　　“你是咱们家里最特别的孩子，我走的太仓促，没来得及处理完一些事情，现在告诉你你可能会犯迷糊，过几日可能会有几位你不认识的人来找你，他们会和你解释的。其实人这一生啊很像钟表里的指针转圈，到时间了钟声一响就得走啦。”宋问奶奶说完，紧紧握住了宋问的手，宋问感到惊讶，奶奶的手不像记忆里那样干燥皲裂，而是妙龄女人一般的纤细光滑。奶奶最终放开了他的手，像一阵风似的往外面走去。
　　宋问紧跟着，奶奶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又追着。路过客厅，与他上次所见的样子大为不同，四周亮堂堂的，空无一人，仿佛是两个人专属的离别时刻。地板干净的映出宋问匆匆而过的身影。直到赶到大门口，宋问的脚步才停了下来。
　　而这时候，气氛出了奇的和谐，宋问注视着奶奶抬起了头，阳光洒在她的半张脸上，显出一种安宁的状态，她抬起嘴角，似乎是在享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刻。这个动作却无意中刺痛着宋问的心，他舍不得自己最亲的人离开，他没有见到奶奶的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却正在经历和其灵魂分别的最后一刻。他想到奶奶在世时经历过数不清的苦难，年幼的自己也是奶奶一个沉重的负担，她为了照顾家里忙前忙后，空闲的日子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几乎没有享过一天清福，她牺牲自己的生命年华，为他人不停地奉献自己的心血与爱护。这种忙碌的状态贯穿了她的一生，直到这时候，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她唤了一声宋问的名字，宋问应了一声。他不得不缓慢走上前，因为每走一步，他都觉得眼眶就盛不住马上要决堤的泪水，心呢，也早已经山洪而下。
　　“我希望——”她摸了摸宋问的脸，顺带着抹去了他的泪花，“在任何时候，你都会热爱这个世间，因为它真的很美好，一个人如果心怀光明，他的世界必定光辉灿烂，也同样被他人热爱。我希望，你能成为我所说的这类人。我之所以还不舍，是因为我永远失去了在你身边保护你，指引你向前走的机会，在将来，你身边发挥这个作用的人不会是我，也不可能是我，不过，你不要感到遗憾，我向你保证，未来会有人承担这个角色，而这一切，就交给命运吧。”
　　奶奶的话像蜻蜓掠水一般在他心里留下了层层涟漪，最后一句对他人生模糊的预测更是令他迷惑不解。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就像一块未揭起的幕布，如今猛地被掀开一角，多多少少适应不了倾泻进来的阵阵强光。短短几秒钟，他像啃一根大骨头一样思索着奶奶留给他的话，想从中悟出奶奶的心思，却又被接下来的景象打断了。
　　他大喊着：“奶奶！”，瞳孔陡的放大了，他的眼尾因惊觉而慢慢变红。他感觉到四周刮起风来，虽然丝毫没有变天的预兆。可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原因。那个含辛茹苦把自己一手拉扯大的人、在自己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人在一瞬间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宋问只见奶奶的身体逐渐变成了一团团的白色泡沫，泡沫从她的身体由下往上飘散开来，宋问想伸手去触碰，却又觉得眼前景象遥不可及。这多像一场梦，多像自己做过的那个梦境，宋问问内心由于梦境的重叠受到了极大震撼，不过还来不及释怀，他就眼见着那阵白色泡沫像龙卷风一样旋转到上空，随即就无影无踪了，这风像是为了抹刷掉在奶奶在这世间的最后的痕迹而存在似的，很快也停了。
　　宋问站在原地，傻了，一动不动，一时间，他的心受过重锤一样来不及悲伤，脑子被揉过一样来不及思考，身体麻了一样来不及动弹，他却想同时进行这三个生理反应，结局当然是七荤八素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害得他呕吐不止眼睛一黑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