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命也》之他

4、谈话

　　什么才能使一个熟睡的人苏醒过来？大概是累吧。宋问想。
　　早晨，一阵极度的疲乏感惹得宋问醒了过来。别人睡觉是养精蓄锐，补充体力。而他却像在土里埋了十年一样。醒来之后宋问觉得胸口闷极了，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不知道缓了多久身体才渐渐正常。他正要起来，才发觉自己手里攥着一角被子，虽然他现在脑子仍然不清楚，但他总归是记得昨晚自己临睡前是没有盖被子的，况且被子离自己十万八丈远，除了梦游他就算手再长也无法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够到的，只有一种可能：昨晚的梦，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很快，一个新的发现又印证了他的想法：窗户也是紧闭的。这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宋问叹了口气，很不幸，这口气并没有带来舒缓的作用。反而只是让愁绪从四面八方又涌了过来。他怀疑现实连接上了梦的结尾，自己真的晕了过去。奶奶最后说的几句话在他耳边反复环绕，因为是奶奶给自己留的最后告诫，对他弥足珍贵，也潜在的改变了他的一些观念。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遇见什么样的人他其实并不好奇，之前的他从不对任何事物抱有期待，想多了结果却发生不了心里会觉得愿望落空，现在呢，他隐隐约约地对以后的生活作出了猜想，这么想着，竟不知心里油然而生出了期待感。不过啊，像风吹倒一片芦苇地一样，这兴奋劲很快就被更大的悲伤压倒了。
　　宋问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了。自己虽然没有睡够十年，不过也真是睡得够久了，外面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自己是休息够了，可家里其他人估计都忙的不可开交了。他急忙冲出门外。
　　映入眼帘的还是昨天那些亲戚，这个点大家都在院子露天吃午饭。村里有习俗：凡有婚丧嫁娶，事主都要告知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等，设席摆宴。宋问家从出丧之前需要连摆三天的宴席，这也是为什么他判定现在家里正忙上忙下的原因。
　　宋问认为，自己一个半大不小的人了，即使不能帮家里操持一些事务，干些搬东西的体力活也行啊，比别人休息的久要是还什么都不干，倒真有几分脓包气质。
　　简单洗漱之后，他就去把自己所有能干的事情全干了一遍，帮着端菜、扛酒、收拾桌子、清垃圾，最后也不忘给供桌上添了三样水果，摆了香烛，水果在里香烛在外，望着那张敬爱可亲的人的照片，他之前的疲劳感一扫而空。“我会一直记得您最后说过的话。”宋问心里想。
　　他又盯着出了神，后来觉得被人很轻地拍了一下后背。还未转身去看是谁，自己父亲那个熟悉的声音已经传到耳边了：“你换的吗，小问？”宋问爸没有指明，但是宋问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的，爸，我想做我能做的事让你们也尽量轻松一些。”
　　宋问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斟酌再三，决定还是提一下自己心里想的，“昨晚，我梦见奶奶了，她说她去天上了，叫我们不要伤心，也不要太想念她。”随后他可能又觉得这话的内容像个孩子说的，又解释了一下：“这话听起来很荒唐，像做梦一样，但我还是觉得奶奶真的在以这种方式传达对我们的思念...”宋问最终没有提及梦里的全部内容，只是将其最适合给家人说的部分陈述了出来，说完后，他的视线没有触及自己的父亲，仿佛已经达到谈话的结尾处了。
　　宋问爸爸没有立刻作出回答，眉头微瞥勾起了眼角的皱纹，短短几秒钟他开了口：“我真希望她能来我梦也对我这样说话，哪怕只是几句也好，作为儿子，我没有尽好我应尽的义务，如今再开口也是无尽的懊悔。”
　　宋问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在心中思量妥帖后，正要说一些安慰之语，宋问爸接下来的话又打断了他：“看你刚刚说的那样犹豫，你也许会觉得我没法理解，会觉得你只是思念过度做了一个不能再虚假的梦罢了，可小问，我们俩，甚至于你和这个家，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你奶奶是我们最最亲的家人。现在如果还有可能的话，我想听见一切有关于她的事，如果灵魂真的存在的话，你说的她就算不遗余力也要告诉我们她也同样思念着我们。对此我毫不怀疑。”
　　听到自己父亲的这番话，宋问心里其实是高兴的，但他身处的地点特殊，不宜明显表现出来。他抬起嘴角，不过弧度不是很高，然后对父亲说：“您这样说，让我对我刚刚下定决心开口的那一刻更感到坚定了。”
　　父子对视，都感到这次谈话像久旱逢甘霖一样使得因这些天而强烈悲伤的内心得到了纾解。毫无疑问，这确实是宋问回家以来第一次有了表达情感的机会，而且是向一个自己以前渴望但却没什么机会靠近的人。
　　宋问很快又去帮忙了，一直持续到晚上，然后守灵到半夜就去休息了，这种状态让他快忘记了自己之前的生活是怎样的，仿佛之前的日子离得已经很远了。他躺在床上，临睡前希望还能在梦里见到想见之人，然后就沉沉的睡去了。这种生活持续到三天后宋问奶奶出殡的日子就结束了。
　　葬礼当天，与电视剧里常描写的阴雨连绵不同，烈阳当空反而毒辣，正值六月，这样的天气倒也不反常，可是与接下来几天的瓢泼大雨形成强烈对比。
　　安葬了宋问奶奶后，家里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客厅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再也没摆起来过。宋问注意到这一点，不过也没多问。
　　他正坐在自己屋里窗户旁边，凝神盯着模糊的夜色，依稀可见院子里的树被雨水抽打着枝头，偶尔传来几声雨滴被树叶打碎的声音。宋问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长夜漫漫，这个点家里其他人早已睡去，他无心于别的事情，有时候一个人干一件事并不需要目的，而他这么坐着就符合这一原则。
　　望着这个自己小时候玩耍的活跃场地，宋问的思绪已然融入其中。他想起也是这样一个时间段，自己七岁时在那棵柿子树底下搬了一个大水盆，身边有一缸水，无人看管，他光着身子在水盆里，舀了一瓢又一瓢的水泼在自己身上，感受到一阵一阵的清凉，很是兴奋。后来便泼的越加猛烈，最终乐极生悲——最后一瓢水泼进耳朵里了，当场他就感到自己一只耳朵被淹没，那时年幼的他哪懂什么遇到问题不要慌要冷静思考解决，他只生出一个念头：自己要聋了。仅仅是因为这个小举动，自己就要后悔终生了。这不得不令他嚎啕大哭，又从水盆里站了起来，第一次觉得水这个东西这么可怕。也顾不上猛烈的阳光照在自己赤条条的身子上烤的刺痛。后来又哭着跑遍了家里的每一个房间，可是家里哪有人听到他的呼唤呢？
　　他哭了很久才等到自己的大救星，大门缓慢打开了，是奶奶回来了。宋问奶奶推着车走到院子里，看到自己的宝贝孙子哭的这么惨烈，当即吓了一跳，连忙过去询问原因。
　　小宋问抽噎地说自己把水泼到耳朵里了，自己现在只能用一只耳朵听见奶奶讲话了，小孩的解释能力本就远不如大人，加上他哭累了的原因，把话说的断断续续，说完后宋问奶奶仍是一头雾水。不过她的观察细致，看到盛了一半水的水盆和地上放着的瓢就后知后觉怎么回事儿了。
　　她笑了笑，帮小宋问穿上衣服，领着他走进自己屋里，安慰他别怕，然后拿起一根棉签，轻声叫小宋问不要动，现在她是一个医生要帮他治耳朵。
　　然后捏着棉签伸进小宋问被淹了的耳朵里，小宋问觉得棉签在自己耳朵里转动了一圈，软绵绵的，很舒服。接着棉签伸了出来，奶奶又叫自己头歪向被淹耳朵的这一边，过了一会有几滴水落在了地板上。听见奶奶说可以了没事了。
　　他又晃动几下脑袋，觉得水还没完全出来，然后发表了自己的猜想，头顶传来奶奶的笑声。
　　宋问奶奶扶正了小宋问的脑袋，领他到自己的床上，用宽大的手掌为他摆好躺着的姿势，接着对他说:“站着排水多累，这样躺着就不累了，记住身体侧向一边躺啊，要不水可就跑进你的小脑袋瓜里去了。”祖孙俩都笑了。
　　记忆有时候在一条延伸向前泾渭分明的时间线里徜徉，有时候却又像在一团乱麻中行走。宋问想东想西，心早就飘到那无边无际的远方去了。转念回来，发现自己早该休息了。于是熄了灯，躺下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