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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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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住院部来了一个小朋友,大概小学二年级。安乐时常听到他拿着纸飞机穿梭在走廊,也算是给他的生活添了一点烟火气。
小朋友很可爱,经常在安乐的病房门口唤他哥哥。起初,安乐不怎么有闲心搭理小屁孩,但小朋友每时每刻都乐呵呵的,久而久之,安乐开心的时候就会逗逗他。
安乐生日那天,小朋友送了他一只仓鼠。毛茸茸、肉嘟嘟的,可招人喜欢了。这是安乐第一次养小动物,以至于他兴奋得过了头,晚上甚至抱着仓鼠一起睡觉。
——如果之后没有发生别的事情就好了。
第二天醒来,安乐看见自己捏着仓鼠的脖子,手里的动物俨然已经断了气。
他惊慌失措地放开它,但一切都晚了。
那是安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母亲的儿子,是她的亲身骨肉。
再之后,安乐的病房门就一直紧紧关着了。他不想再见到洋溢着天真笑脸的小朋友,也强迫自己忽略每天都会响起的敲门声。他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没有尊重生命,他自认为不配被尊重。
几近黄昏。
林落叼着皮筋,把头发揽到一起。左手的袖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沾上了黑色的颜料,污渍在白得发亮的衬衫上格外显眼。他不怎么在意地拍了拍袖子,转过头继续画画。
海鸥,海鸥,海鸥。
林落笔下的海洋是灰色的。虽然分不清颜色,但是他拿着画笔的神情像极了虔诚的信徒。他对美术谈不上有多大兴趣,画画于他更像一种按部就班的流程。尽管如此,他依旧坚持了这么多年——
也许他真的是信徒。他不信神,不信佛,他是自己的主,亦是自己的信徒。
夜。夜。很深的夜。
林落翻了个身,望着墙上的时钟无声地发呆。只要他愿意,他的生活可以永远寂静。
滴答——滴答——
钟声划破思绪,这让林落多少有些恼怒。他坐起身,回头瞥见落地窗外的海市蜃楼——这座城市好像不经意间在繁忙中露出了疲态。他穿上拖鞋,走出卧室。
永恒可以和时间无关吗?
锋利的小刀在他的胳膊上留下过痕迹,但他认不出蓬勃的鲜血。他认不出。
他才不是神。
大雨。大雨。雨水落在玻璃上,乌云任由雨滴把世界划分成不规则图形,希冀在无形中消失殆尽。
宇宙从来没有停止膨胀,那生命呢?
安乐让水无声地落在自己肩上,腰上,小腿上。他闭着眼睛。他不去想。
浴室里雾气氤氲。
这次母亲只留下了淤青,并没有见血。安乐苟延残喘地悄悄松了口气。他从来不奢望这样的日子能够结束,他早就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
血红的回忆没办法告诉安乐他应该怎么做。
他痛恨,又无力。
黑云压城。林落喜欢这样的天气。
他带着画笔和油画板去公园取景,雨天本身就是足够好的灵感。他选择了一把黑色的伞,慢慢尝试原谅自己。
雨溅起湖上涟漪,怎么也道不尽悠长。林落把伞挂在画板上,确保自己的纸张不会被可爱的雨失手淋湿后才开始创作。
他的温柔体现在:只有一把伞,就把那份难得的唯一让给他的画。
林落浑身湿透。跳跃的颜色在笔下游动。
尽管他分不清,可他依旧有勇气质问世俗:
雨凭什么不能是绿色的?
医院里。
“你妈妈说,今天可以带你出去逛一逛。”心理医生握着安乐的轮椅把手,“开心一点啦。”
安乐闭上眼睛。
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什么日子好像也不重要,那个女人是疯的。
“老地方。”安乐的声音里没有波动。
“好。”心理医生推动轮椅。
这场大雨接连下了三天,即使在安乐难得能外出的日子里也没有停。
安乐扶着轮椅上的轮子,打发心理医生离开了自己。他想一个人和大自然聊聊心事。
天落着雨,天告诉他,它在听。安乐没有发出声音,只默默想着,默默虔诚祈祷着。
他一只手举着透明的伞,另一只手推着轮子缓缓驶向湖的另一边。
雨很大。非常大。大到雨伞都在流眼泪。
林落依旧坐在湖边画画。接连几天的雨声让他心情不自觉地好了起来。
他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安乐远远就看见湖对面有一个奇怪的人。那个人不打伞,把伞架在他面前的画上。
更奇怪的,安乐并不觉得这样的举动无法理解。他驶着轮椅缓缓靠近他。走到他后面时,透明的伞挡住了倾盆的雨。
他仍然旁若无人地挥动着画笔。
安乐看见他用红色的颜料画着雨。是啊,那是雨,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安乐没有出声。他陪他画了很久。有多久呢?大概是从太阳当空一直到地平线昏暗。
“我没见过海。”
林落听到身后的那个人这么说。
“海漂亮吗?”
林落没有回应他,画笔不停。那个人轻声笑了笑,虽然笑声很快就隐匿在茫茫雨声里。
“你画的雨很漂亮。”
天黑了。天黑得这么快吗?
安乐看见他的心理医生在湖对面朝他挥手,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
安乐把伞收起来放在那人身边,自己淋雨离开了那一小片草地。
“要记得撑伞。”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
林落的家就住在海边。
他住得很高,可即使从高楼往下看,海依旧望不到尽头。
林落拿起画笔,细致地把海的轮廓勾勒下来。
他画过无数次海。清晨的海,正午的海,傍晚的海,三更的海;映了松树的海,落满桃花的海,闪烁着阳光的海。
林落热爱自然。他眼中的单一颜色无法击退他对世界的热爱。他讨厌的是自己,不是充斥着美好与幸福的人间。
海这么美,再画一次送给那个人也无所谓。
“你交到朋友啦?”心理医生问安乐。
“没有。”安乐不怎么想说话。
“交到朋友是好事哦!”心理医生自动忽略了安乐的回答,“有问他要联系方式吗?”
“没有。”安乐戴上耳机。
雨停了,像是为他们的相遇做点什么。
又好像是在告诉他们,雨总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