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楼的月亮》山竹不好吃

13、烟花

　　霍一白先打开了啤酒，因为晚风很舒服，喝了酒心情会舒畅些，当然只限于少量，太多就会适得其反。
　　三人朝着小吃街的方向，望着藏蓝色的天空，有许多星星点缀其中。
　　忽然，一声尖鸣，一道亮光直冲苍穹，刹那间，一朵橘黄色的花朵在藏蓝色的天空中绽开。杨晨烁惊呼一声，从两人中间冲出去，然后减缓脚步停在铁栏杆前。烟花在一瞬间照亮了天台，霍一白和陈数的眼中映着烟花的光芒，显地格外明亮。霍一白的目光从烟花移动到杨晨烁的身上，在其停在栏杆前时，霍一白的心紧紧地纠在一起。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又骤缩，然后下意识喊道：“小心！”
　　霍一白跑过去，在离开依靠着的墙时，他感到一阵眩晕，但他仍未停下脚步，来到杨晨烁身旁，一把拉住他的手。
　　霍一白心中的焦虑渐渐平息，开始为自己过激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他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柔声道：“不要太靠近这边，危险。”
　　杨晨烁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不怕。”
　　“怕不怕跟危不危险没有关系。”
　　杨晨烁不肯离开这里，霍一白便站在他身旁陪着他。陈数犹豫了一下，缓步走过来，他站在两人身后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喉结上下滚动，咽了一口唾沫后，他决定就站在这里不要动。
　　烟花一朵又一朵地在空中绽放，绚丽的光影映在三人眼中，此时的他们各怀心思。
　　美好的事物有时会勾起人们内心深处的伤痛。
　　霍一白注意到杨晨烁在偷偷抹眼泪。他抬起手放在杨晨烁头上，轻轻地揉着他的头发。
　　杨晨烁哽咽道：“为什么只有我的爸爸妈妈总是在吵架……”
　　陈数和霍一白沉默着。霍一白回头望了陈数一眼，一下子便看出他的沉默是不加伤痕的，或许他拥有美好的家庭，偶有小吵小闹，结果也是加深家庭亲密度。但霍一白沉默，是因为这句话撕开了他结痂的伤疤，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杨晨烁，因为他自己都无法从悲痛的泥潭中得到解脱。
　　良久，霍一白轻声道：“从前，我的爸爸妈妈也总是吵架……”
　　“他们会摔东西吗？”
　　霍一白点点头：“会。但是我看不到，我躲起来了，他们不允许小孩子管这些事。”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烟花的光影，亦或是这吹地人酥麻的晚风，霍一白此时此刻真想将压抑的自己释放，不管是谁都好，他真想好好地向他倾诉一番。想告诉任何人，他很难过，他很悲伤，他很孤独……想告诉任何人，他的过去，他的悔恨，他的抱负，他的思念……
　　可是他不能，没人阻止他，他自己告诉自己不能。
　　杨晨烁大声喊道：“我才不是小孩子！”
　　陈数觉得自己似乎无法融入到现在的氛围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伤，但是每个人的悲伤都是千奇百怪，各色各样的，谁也不能完全对谁做到感同身受。但是他想去了解，如果面前背对着自己的两个人想，那么他十分愿意去倾听，努力去理解，设身处地为帮助他们。
　　于是陈数提议，到天台中间的椅子上坐下，大家可以聊聊天。
　　这边的椅子是楼里的一些老人搬上来的，冬天的时候上来晒太阳，聊闲天，夏天的晚上可以吹晚风，数星星。比起躲在屋子里玩手机，看电视……自诩浪漫的年轻人完全是高估了自己的浪漫主义。
　　三人坐下来，并不是面对面，是并排而坐。
　　杨晨烁还在流眼泪，他憋屈了一天，痛快地哭一哭也好。霍一白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已经不是想哭就能的年纪了。从前，他也很讨厌大人说他是小孩子，可是如今他失去了小孩子的权利，才明白什么是小孩子，但这并不代表大人们说的是对的。
　　大人们的意思是，小孩子是不应该有复杂思想的生物。可是他们忘记了，怎样的年纪都会有悲伤，难过，痛苦……他们自大地认为，对于小孩子而言，经历的这些令人难过的事情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烟消云散。然而并不是的，这些东西或许并不经常被他们回忆，但总是藏在他们心底的某个角落，潜移默化的改变着一个孩子的心性，摧毁一个孩子盖起的宫城。到最后，回忆或许会变成偶尔的噩梦，或许会变成崩溃的心情，暴躁咒骂中的一句脏话……
　　或许会变成“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然而，这些都不再被人注意了。
　　陈数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啤酒，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抱抱两个不开心的人，但他只是轻轻揽住了杨晨烁的肩膀。小孩儿拉住陈数白色的短袖，靠在陈数的肩膀上抽泣着。
　　霍一白看了他们一眼，又转头望向深邃的天空。
　　陈数道：“他们吵架并不是你的错，也并不代表他们不爱你。”
　　“那他们爱对方吗？”
　　“哪怕两个人多相爱也会有分歧的，自己和自己有时候都会产生矛盾不是吗？”
　　烟花最终落幕了，过了一会儿，微风中夹杂着火药的味道吹来，淡淡的。
　　眼前这两个人，让霍一白又想起姐姐来。她也总是用模棱两可的话来安慰他，说些道理，却回答不到点子上。或许她自己都不确定，她只是希望他不要难过……
　　霍一白忽然觉得自己又靠近了霍一梦一点。
　　他也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杨晨烁泪眼朦胧地看向霍一白，他觉得他们两个是同类人。他不懂同类人是什么意思，但是两个人经历了一样的事情，为一样的事情伤心，那么他觉得他可以用这个词形容他们两个。
　　杨晨烁拉住霍一白的手，道：“哥哥，你小时候难过吗？”
　　霍一白点点头。
　　“那你现在呢？长大了还会这么难过吗？”
　　霍一白很想再点点头，但是他觉得不该让一个孩子失去长大的希望，于是他笑着说：“不会，长大了，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又是一声尖鸣，又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
　　霍一白被这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手中的空易拉罐砸在脚边，他猛然抬起头望过去。他的脸色苍白，眼神中夹杂着慌乱，他疑心这是对他说谎的震慑。但显然不可能，只是有一支烟花被人遗忘了，现在又被燃放了。
　　最后一丝火光在空中熄灭后，周围又恢复了宁静和黑暗。
　　这一声炸响，将霍一白从悲伤中拉出来，他瞬间恢复了平时的理智和冷静。开始为刚才想要找人倾诉的心情感到诧异，庆幸没有完全暴露自己。
　　此时此刻，他也没有想要继续聊下去的心情，他装模作样地看了眼手机，其实几点并不重要。他打了个哈欠说道：“不早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他感觉到那两个人并不想现在就下楼，于是不等他们答复，他就站了起来，为了掩饰尴尬，他朝着他们笑了笑，然后径直走向楼梯房。
　　陈数只好拉着杨晨烁跟上去。他看着霍一白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总是尽力帮助每个人，安慰每个人。
　　两人回到家后，霍一白直接就去洗漱了。
　　陈数先回了房间，打开了灯，他听见卫生间传来的水流声。
　　霍一白接了一捧水洒在脸上，抬头时看到陈数正站在卫生间门口，虽然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但是还是吓了一跳。
　　陈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支支吾吾地说道：“洗，洗好了？”
　　霍一白一想到自己在天台上说过的话，就感到无比尴尬，他愣愣地点了点头：“对，你，要洗漱吗？”
　　“啊……对，是，我要洗漱。”陈数挠了挠头，向里面走去，霍一白担心太过拥挤，连忙往外走给他腾地方，可是卫生间的门哪里容得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同时通过，两个人被对方堵在门口处。
　　陈数忙退后一步给霍一白让道，霍一白有些慌乱地逃离了。陈数闻到霍一白头上洗发水的味道，他洗过脸后甚至忘记擦脸，手上的水珠甩在陈数的白色短袖上，蔓延开来。
　　陈数随手拿了一本书，靠在床头翻看起来。可是他看着看着，就会想起霍一白来……最后一声烟花炸开时，他看向霍一白：他手中的易拉罐砸在地上，他的眼中闪过的惊慌，他苍白的脸颊……
　　他明白，每个人都是复杂而多元的，想要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但他确定，在某一瞬间，眼前这个悲伤的少年有过想要倾诉的冲动，有过想要全盘托出自己的冲动。可是他没有，因为烟花炸开，因为易拉罐砸在他脚边，因为他无法完全信任他……
　　因为思想并不在书页上，翻书页也只是无意识的行为，所以他只好将书重新翻过来，松松垮垮的书页间掉出一张纸片来。陈数习惯在看书时将自己某一瞬间的感想写下来，或者平时想到些什么，看到喜欢的句子，也要写下来，写在纸上，夹在书里。
　　他拿起那张纸，纸上写着他很喜欢的诗句，出自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两首英文诗》的其中一首：“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陈数拿起床头柜上的笔，着了魔似的坐直了身体，将书衬在纸下，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写完后，他回过神来，望着诗句下霍一白的名字皱起了眉头，他忙将纸重新夹进书里合上，心里没有多余的想法，单纯觉得霍一白的名字很适合练手。
　　他将书放在床头柜上，关灯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