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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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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他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只是刚刚把担架放在屋檐一角,尚未转身,缪亨的眼睛余光就已经瞄到了身后的粉裙一角。
他应该拔腿就跑......
“哎!你掉东西了!”
掉了什么?他身上又没值钱的,不理她,跑出去就对了。
“等一下!你掉东西了,你不要了吗?”
不要了。再要,他出来才换上的新皮鞋就要被一盆水泼湿了。
缪亨头也不回地跑出来,来到马车时他的一颗心脏仿佛要从喉咙呕出——后知后觉,那人对他说汉语,其实她不是洋娃娃。
可他仍是心有余悸。
直到上了马车,心脏跟着四只马车轱辘“咕咕”磨一阵,才慢慢冷静下来。
然而身在后院,疑惑地拿着一张黄色三角纸条的李微因,她伸长脖子望着早已无人的屋檐,心里纳闷。
怎么自己的东西都不要了?
又不是听不懂,她明明说了中文。
难道,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只会方言,连普通话都不会听?
她展开手中那张黄纸看了看,噢,是一条符,应该是带在身上保平安的。
这种符,她小时候见过不少,有次发烧不退,从老家来的奶奶就是请大师写了这种符,拿来烧成灰兑水灌给她喝。
那个滋味......算了,想想石灰就知道了。
回到医馆前院,李微因把那条符交给新妈妈,说是在后院捡的,不知道失主会不会回来拿。威太太狐疑地看了看女儿,像是想不到她怎么那么好脾气,还知道考虑别人,便说:“放下来,我会叫法兰克代为保管,你去,去拿药皂洗手。”
“是的,妈妈。”李微因乖乖听话,只差没像大清女子一样屈膝行礼。
她去洗手。这副12岁的小身体不够一米五,还没长开,脸上、四肢还有手背上都有点肉呼呼的,又白,十只手指甲像小贝壳一样镶在软软的小爪上,跟着有小窝窝的手背在水盆里横冲直撞一阵,拿出来,十分欢喜地空气中晾干,再轻轻黏到门框去。
威尔逊太太仍在小药房煮东西。
见着她把几管调配好的五颜六色的药液放进锅里边煮边搅拌,很快,药液遇热,神奇地变成了乳白色的粘稠物。
大概是在制作外用药膏。
和书里描述的一样,威太太美丽大方又善良,行医救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基督教徒,生了二子一女,对小女儿尤其严格。
甫一发现有人扶着门框,睁着圆溜溜一双大眼睛看进来时,这位太太的眼神才不是“哇,我的小可爱突然出现”,而是秒变严肃脸,挡住她的视线,说:“别过来,这不是你能玩的。”
时刻防住她一双调皮的小爪。
李微因扶着门框背过身,笑得肩膀直颤。
——谁让原主那么不听话,连亲妈都受不了。
“作业写好了吗?”威太太说,“去写作业,六点钟我带你去美国饭店吃晚餐。”
“已经写好了,妈妈。”李微因甚至不敢回头,怕嘴角的笑容暴露自己。
“等我半小时,别乱跑。”
“好。”
管三没有直接带缪亨和大龙回工地,他们往唐人街一路深入,来到了尽头一间烟馆。
来之前,缪亨以为铁路就是温埠的天下,温埠只有铁路和工人,他不知道温埠有唐人街,即是从大清国过来的人集中住的地方。
从轮船码头一路下去,每一条街每一个弄堂里都是和他们一样留着长辫,穿着马褂长袍的人。这里的房子小小的,青砖红砖,炭黑瓦或烟灰瓦,大多数平房,也有两层的,它们密密实实地委屈在一起,形成两排各式各样的商店,中间的过道就是街,一个站在中间展长双臂就能触到两边的门。
太小了,不比圩大。
管三说这里什么都可以买到,烟酒茶叶、丝绸、成衣、首饰、玉器古玩等等都有。缪亨见到最多的是小食店,阿发肠粉店、肖二粥铺、郭氏靓饭店......还有众多洗衣店,阳光洗衣、洗洋番衣、阿山洗衣......
缪亨还见到,街上有几个穿福禄短袄,戴着瓜皮帽的小孩子在一起嘻嘻哈哈踢皮球,一个梳着厚实发髻的妇人踏一双三寸小脚慢慢走出来吆喝:“小心,不好跌趁,不好将衫裤搞邋遢!”
原来大清国的人在外国也能找到一席之地,开间小店赚钱,赚够人头税带媳妇过来,落地生根!
这种“原来如此”的感觉在缪亨心头明晃晃地涤荡,但是再想起出洋时轮船到站,谁都说他们是猪,猪在外国能有多大出息,只要保住条命就好了之类的话,他的眼睛又变得朦胧了。
到底像他们这样的“猪”除了修铁路,在外国还能做什么?
马车来到烟馆前,管三下地,将马栓到树根头。一路颠簸一路闭着眼雪雪呼痛的大龙总算把眼睛睁大了,急着问:“为什么来这里?我不食,你请我都不食!”
“你想得美!”管三冲回头拍他一巴掌,拍得他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咳了两下后,管三才说,“我知道你们是好仔儿,不会食,所以这个就是我介绍给你们的‘后路’咯!”
注意力被隔壁那间番摊(赌场)吸引去的缪亨在被管三大力拍一掌后,眼睫毛飞快闪一下,转过头问:“这是什么地方?食什么?”
“鸦.片啊,衰仔。”大龙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说。
“那我不进去。”缪亨立场坚定。说完又望向隔壁番摊被一脚踢出来的男人,他一手血,自己扯衣服捂住仍汩汩地冒,很快他一身都是血。
管三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那个人出老千,被斩手指咯!有什么好看的,这种事大把。来来,跟我出去,我知道你们不食,我也没叫你们食。”
进了门,一个戴瓜皮帽,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笑嘻嘻地上来揽着管三的肩膀,问你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答应帮我找的人手呢?
管三也笑嘻嘻,指指身边的缪亨和被缪亨扛住半个身子,单脚跳进来的大龙。
“瘸的?”老板看到大龙时变了脸,挥挥手,“不要!瘸的不要!”
“你才瘸!”大龙没好气地反击。
“不是,他只是中枪,会好的。”管三圆滑道,“你看这两个,又后生,又大力,有人来欺负你间铺,叫你们两个做门神,谁敢来?兼且他们不会偷食!”
“是不是真的不会偷啊?”老板狐疑地看了看两个小伙子,半晌才下决定,“要好的那个,瘸的不要。”
一直被说瘸的瘸的,大龙本来就不爽,现在听懂他们的对话,立刻激动地从凳子上单脚站起,“什么意思?管三你几时做了人牙子,要将我们卖来烟馆?”
“啊?卖我们?”缪亨的头皮咻的一下变硬。
“死仔那么大声干嘛?”管三仰起头,及不到大龙胸膛高,又骂,“死仔伤了腿还站那么高,下来!听我说!”
把人按下来,接着把缪亨提过来,让他们两个像小学童一样坐在矮凳上,巴巴地等着夫子教诲。管三开始说:“大龙你得罪了詹姆斯知不知道?成百人罢工都是被你唆使的,詹姆斯恨死你,等你回去,你拖着这条腿能做什么?他想玩惨你才是真。”
大龙想想觉得也是,语气稍平和些,问道:“那你想将我们怎样?来烟馆打工,给多少工资?”
“我不......”缪亨插了一嘴。他知道鸦.片是害人的东西,一旦上瘾就似扯线娃娃被控制,行尸走肉,死的时候像个鬼一样。
叫他来烟馆打工,想都不用想。
这时候老板也插话:“什么是你啊,我只要一个得了!”
大龙重重哼一声,“我帮我老弟问得不得?”
管三又打起圆场,对老板说我们移步,慢慢说,慢慢说。他们到了后院去。
一头雾水且不甘愿的缪亨对大龙低语:“大龙哥,我不想!”
“我知道。我只不过是看看管三这个衰人出什么狡猾计,他做过的缺德事不少。”大龙说着说着声音也低下去。他看着自己的腿,心知即使回到铁路也做不了什么工了,但是他不甘愿白白挨这一枪,还是想回营房,企图偷袭一下詹姆斯的。
和太平洋铁路公司签合约的时候,洋鬼子欺负他们不懂洋文,对他们说是三年的工期,实际是六年!一帮扑街!六年期间他们不能走,除了死之外。否则就要按一百元一年来赔偿,岂不好过去抢!
工地前面的看守也严格,一律不准他们出去。所以大龙猜到了管三的诡计:他想说中枪的华工在医馆出逃,还带上一个走。借口虽然蹩脚,但依他的英文水平在洋鬼子面前应该解释得通。
不通的是,管三在想着如何将他们,不,是将缪亨转手卖给烟馆老板,小赚一笔。
大龙在想事,缪亨也在想着什么。他把手伸入裤袋,习惯性地摸一摸阿妈给他的护身符。不,他的符怎么没了?
正两边来回掏裤袋时,烟馆进来一个人,她问:“人呢?”
是一个黑衣黑帽的“鬼妹”,瘦瘦高高的身体,有雪白的面孔、碧色的眼珠,乍一看是外国人,可细看她的五官轮廓又觉得像华人。
大龙对缪亨说你会几句英文,叫她等等。没等缪亨开口,那鬼妹已经熟门熟路地上了烟榻,懒洋洋的,像没了骨头的人。
见她拿起烟枪,娴熟且慢条斯理地拿签上泡、扎洞,递到嘴边吸一口,袅袅烟雾从她红唇吐出,慢慢升腾上去,朦胧了半张脸,两道细细的弯眉和一双碧色大眼若隐若现,真像画中的仙。
缪亨和大龙看得目瞪口呆。缪亨想:啊,外国妇人也食鸦.片?她们的家人、夫婿怎么看待?
不多时,管三和老板从后院回来。那老板一见“鬼妹”,迎上去讪讪道:“哎呀姑奶奶,您又来啦!”
他的姑奶奶单手撑在榻上,有气无力地说出地道汉语:“我不是天天都来?问废话。”
“是,是。”老板显然对她有几分尊重。
听得姑奶奶说:“刘德海你这里招到人没?有没多余的伙计让一个给我?”
“没,没,”刘德海说,“这不是在聊着价钱吗?”
管三见状,将刘德海拉到一边,问道:“这个是谁?”
刘德海尚未有功夫和他扯太多,随便说;“没谁没谁。”看到大龙,他又说,“算了,我还是招一个好了,你问问姑奶奶要不要那个瘸的?”
“要个毛!”屡屡被嫌弃的大龙怒斥,“管三我丢你老母!我们是出来医病的,你将我们卖猪仔!快带我们回去,不然我去总工面前告发你。我去不了总工家里,我就去他太太的医馆等到他出现为止!”
被他吓一跳的刘德海不知觉把双手放上胸口,喃喃道什么人来的?管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想家丑不可外扬,虽是铁路工地,也算是半个家吧,他叹口气,索性不聊了,招手让缪亨和大龙跟他出门口,又略带歉意地对刘德海说:“下次吧,找个好的给你。”
“且慢——”榻上姑奶奶说,她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用一根手指指向长相青涩,身材不高大的缪亨,“这个人,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