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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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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我不是商品。”就在他们怔住时,缪亨语出惊人地说,“不可以要来要去,卖来卖去的。”
那姑奶奶嗤笑一下,“小家伙,你好大的口气。”
“我漱过口了。”缪亨转身出门。
“好。念在你后生无畏,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碰到什么麻烦,可以去施华洛街08号求我帮你。我叫玛格丽。”玛格丽看着他的后背说。
玛格丽。施华洛街08号。头也不回的缪亨倒是听清楚了,心里却没有任何念想。
他和管三合力将大龙挪上马车。管三烦闷地狠狠抽一下马背,带着他们回到该死的工地。
下车时,管三仍想把缪亨拉到角落洗脑,压不住瘸腿龙在旁边呼喝,他瞪起大眼,怒火中烧地指着大龙骂道:“你们不听我的,等死吧!”
缪亨一如既往地沉默,将大龙扶回营房,接着淘米煮粥。其实只剩最后半唛米。
他和大龙要吃,其他人也要吃。
一锅清粥水无盐无油,他先给大龙滤了半碗有米的,剩下的人几乎都是喝米汤的了。几个人端起碗“哗哗”喝完,又再续一碗,和饮水没区别,没过一刻种去小解回来,肚子仍空空如也。
大龙得了有米的粥吃,仍歪头歪嘴地嫌弃,说:“早知道我在街上买几只饼回来吃。”
本来他不说这话就好,一说就有人心里不爽——明明大伙儿是因为他才罢工的,他在医馆有吃有喝倒不用挨饿,回来之后也当个大爷,一个字的计划都没有,难道还要大伙儿等下去,生生饿死?
有人忍不住问:“小亨,为什么你跟管三出去不带包米回来?”
“我......是管三不允。”缪亨支吾道。
大龙见状接话:“管三就是个畜生,大伙儿都别信他。”
“那信谁?你啊?”问米那个人语气有点冲了。
他一冲,他后面几个人都瞪眼。还有人说:“信你都饿死了!”
大龙把碗递到嘴边喝粥的动作一怔,露出一双有火的眼睛来。
坐在中间的石头摆摆手,“大伙儿稍安勿燥。已经过了四日,工头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是他们不怕我们,我们要搞大点才行。”
“搞条命!就要饿死了,谁有力气搞?”
“是咯是咯!好端端搞什么罢工,还害死一条人命,到头来什么效果都没!”
“砰”的一声瓦碗落地,大龙脸涨红,脖子比平时粗一倍不止,他大声喝道:“是我用枪指着你们叫你们罢工的吗?我人在医馆,怎知这里的情况?我想到你们最多罢两日就算数了,谁知道你们罢了四日?全怪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喂!你这样说就不太厚道了!”有人不服气地驳,“明明是你见阿强死了然后吆喝大伙儿罢工的,詹姆斯没打死你,打死了另一个兄弟,你有没有可怜过他?他就是因为你才冲上去的!”
“没错!你现在什么态度?说的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我顶你个肺!”
“没吵,没吵!”石头站在中间调停,“我们自己人别吵,现在要想办法处理......”
“处理个毛!”
石头劝不了架,大龙又不甘示弱,一对多和他们吵得不可开交。
一旁无心又无力的缪亨,他用手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便不想再起来。
今天还有口米汤喝,明天就只能喝开水呵。
他从来不知该跟哪一派,不跟哪一派,只要是有集体的地方就有他,沉默、卑小、毫无作用,自我屏障了一切杂念,一天又一天苟活着。
到了第五天,收到劳工内讧风声的工头扯开一张被面擀子抡一百下都不会穿的老脸皮,满脸笑容地打着锣吆喝,又神气又有首领风范,把每个字都拉长了音调,“嘿!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监理说了,主动返工者发五斤粮!返工就发五斤,五斤啊!”
这声吆喝似救命稻草从劳工手里飘过,飘来飘去。到底要不要,抓不抓?只在一念之差。
偏偏这两天的气温有一点点回暖,劳工们冷惯了,晚上睡觉对温度的敏感哪怕是升高一华氏都能感应出,于是有人聚在一堆说:“已经没那么冷了,现在肚饿才是大问题。”
“那还罢工嘛?”
“罢条毛!我以身作则,第一个去领五斤粮,你们跟上,吃饱大伙儿去上工!”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不出中午,大伙儿都去领了糙米,工头顺带赠送了一些青菜,他们煮大锅饭,吃饱,拿起工具上铁路去。今天计半天工资。
缪亨也去了,剩下腿受伤的大龙在营帐里发呆,大伙儿派给他煮饭的任务,他一点儿都不省,一唛唛米使劲倒进锅里,少放水,煮得米饭粒粒硬,一盆锅巴。
工场上的人见不到他愤世嫉俗,恨不得抓一把沙放进饭里的神情,他也见不到他们背着碎石块的佝偻身影,以及詹姆斯眼里有着的像狼一样的兴奋。
詹姆斯换了新玩具,从一根长鞭变成了一根曲棍球棒,他拿着棒子在手心上轻轻打击着,嘴角嘲讽地扬起,自言自语道:“猪啊猪,给点猪食就跑步跟来,果然是低贱的民族!”
他精神起来,不管劳工有没有犯错,想打就打,下手更重,大棒子抡上后背,不“噗”的一口把热血喷在雪上不罢休。若打死,说他们死于工伤就好了。
12月11日,一华工的发辫被架子缠住,不慎失足坠落,同时砸死地面的一个。
12月12日,两华工在半山腰被滚石击中,双双死亡。
12月13日,一华工在冰面上滑溜,摔死。
......
“死法”穷出不尽,而且报纸向来只会登:“铁路无劳工伤亡。”
根本没人在乎猪仔生死!
但这个月的18号是詹姆斯必须要收敛的日子。
这一天,总工来视察、开会,总工太太带着药品来给猪仔看病,记者也会来。
就连总工小姐都来凑热闹。
詹姆斯开始演戏,手上没了鞭子没了棍子,背着双手在工场巡视,时不时友善地提醒:“亲爱的工友,你们的辫子一定要盘在头上,否则有安全隐患。”
一转身,看见平地搭起一个总工太太用来为猪仔看病的帐篷,还供上煤炉,詹姆斯又忍不住低声骂骂咧咧。
太太义诊,带的最多是抗菌消炎、驱蛔虫和跌打风湿药,劳工身上有伤有痛,可以跟工头申请半小时看病的时间,不扎堆,井然有序地等在帐篷外。
帐篷内摆一张方台,铺上雪白台布,威尔逊太太坐在内里,李微因坐一张矮的椅子挨在她旁边,外边一张长凳就是就医者坐的。
威太太心平气和地看伤、问话,由女管家作翻译。当威太太拿出若干药瓶咔咔在小纸片上倒出药片时,李微因一双小手就会伸过来,帮忙把药片包好,牢牢地配合着。
威太太当她是调皮贪玩,不怎么在意。轮到下一个人,威太太记得是在医馆取子弹的大龙,问道:“你好吗?伤口有没发炎?”
大龙低着头不敢看,略微紧张地回道:“医馆伙计有教我用药水每日消毒,伤口没烂,但是骨头很痛。”
“子弹打穿了你的腿骨,你要静养。”
“啊,要多久?”
“一百天。”
“一百?”大龙惶惑地望向谬亨,想把自己的不安分点到他身上,想不到这衰仔比他更知道不可以直视上等人,眼珠子都快黏在了地上。
女管家传着太太的话:“再给你开几包药,你按时吃,然后静养。”
威太太把几种药倒在一张张小纸片上,有一双小手灵活地将纸片两角捏起,两三下包起来。那是一双戴着蕾丝白手套的小手,主人是......洋娃娃。
缪亨高高地杵在旁边,低着头,能把台面上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见洋娃娃身上的衣裙又保暖又漂亮,领口上有两团茸茸的雪白软毛埋住她的脖子,她今天没戴那顶插着两条羽毛的帽子,而是一顶圆溜溜的白色卷边棉帽,上面有一朵花。
皇天发誓,他只是干着干着活,听说总工太太来义诊了,便连忙向工头请假,回营帐将大龙扶过来。他不知道洋娃娃会来。
好在,她不认得他了。
连同那个为他更过衣的女管家也认不得他了。
他仍然不敢抬头。
半晌,女管家把几包药递给大龙,缪亨过去扶起他,甫一把手搭上他肩膀,就听得威太太叫OMG。她说:“你的手怎会裂成这样?”
那是缪亨握镐头握的,虎口处皮开肉绽,结不了痂,一动就裂开,一动就裂开,伤口像条干涸的河,但也不是绝对干涸,因为有血丝慢慢渗出,不知几时会汇出汩汩源泉。
缪亨迎着太太的声音微微抬头,只见一个雪白的身影扭了半个圈,从背后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圆盒,双手递过来,“喏!”
她仰起头,一双碧色透亮的大眼睛在帽檐下露出来。
是,是给他的?
一只乌黑大手接过小姐的药膏,拿给他的时候,缪亨不敢置信,顿了顿才两手接过。
“这是擦手脚皲裂的药膏,擦完后少碰水。你们都会手工,可以为自己缝制棉手套的。”女管家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谢谢。”缪亨低声说。他转身扶大龙出去时,用余光瞄到洋娃娃手中握了一个杯子,在低头喝茶。
威太太看诊途中,李微因出来看了看风景。翠西亚和她作伴,小两个走到铁路边上的平地去。
风很大,吹得人耳边哇哇作响,就在翠西亚提醒“小心脚下”的时候,地面仿佛起了惊天闷雷,轰隆隆几声,泥沙石块霎时在空中飘散,模糊视线中出现灰色的、黑色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它们像拍电影一样飞跃而起,腾空半秒,然后“唰”全数趴倒在地。那是?
“爆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短发浓眉的华人大汉,他用傲人的身高将远方的视野掠尽,又说,“但是失败了。幸好无人伤亡,他们今天还会试第二次。”
是,那是一座要人类用血肉之躯来征服,要从他的裤腿下硬生生钻出个深深的洞来的巍峨大山。
挺拔入云的山峦,山壁上残雪未消,像一个挂着白花的圣诞老人。又像一个低垂着眼帘的佛祖,以慈悲天下的心看着这群在自己身上做业的劳工。
这里百分之九十的劳工来自大西洋彼岸,来自那个悠久又遥远的国度。他们黄皮肤黑眼睛长辫子,曾经修建了万里长城,如今又匍匐在它的脚下,为它铸造一个奇迹。
谁知道要挖多深的隧道?
——很深吧。可能很多人都会这样说。李微因由此想起一句话:“隧道那头就是光亮。”
就像这些身材瘦弱、灰头土脸,为了生计为了一餐饱饭的祖国人,他们亦不知道铁路要修到什么时候,但心里是不是一直有一个微弱但不会凋零的火引子指引方向,那就是:“铁路总有修完的一天。”
待风声变小,李微因收回视线,看了看旁边的大汉,低声问翠西亚:“这是谁?”
翠西亚回道:“是老爷的手下,今天也来开会。是华人。”
那肯定是。黑发黄皮肤,完全作西人打扮,西装革履,戴着一顶黑色的宽边帽子,衬得英气十足。
他摘下帽子自我介绍道:“小姐,我叫孙仲方。”
什么?他就是孙仲方。李微因眼前一亮,脱口问道:“那你认识缪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