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会绕啊绕》李一品

3、第 3 章

　　原来是这样。

　　缪亨掂了掂手上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回答：“大龙哥的子弹被取了出来，他要在医馆多住几天。是管三带我回来的，他卖了一点给我，你们......”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他把食物放在一边的矮台上，“拿我的去煮吧，我跟你们一起吃。”

　　“小亨！”明显激动的叫唤。

　　他们都想不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在关键时刻会大方让出自己的粮食。

　　待锅子烧开，米汤的香味出来，再把猪肉薄片放进去翻滚，一群罢工一天的人深深吸一口这股味儿，肚里、心里霎时有了力量，罢工的念头在脑中也就变得更扎实了。

　　一人罢工，百人罢工，纵使有些不想得罪洋鬼子的劳工，照样也会服从同自己一个肤色的人。这一晚上，他们几个帐篷几个帐篷地结成队，都把自己剩余的粮食拿出来共享，打好蹲守计划。

　　吃饱后，大家各自回营房，念在缪亨的铺上有棉被，一个叫石头的人钻了上来要和他一起睡。缪亨问你不梳洗一下？

　　石头是一个大老粗，胡子拉碴不知有多久没刮过，整个人懒洋洋地躺上去，棉褂都不脱，“洗什么？又没女人搞。”

　　见小伙子烧了一煲热水，倒入盆中，还讲究地倒了些白酒进去，然后用一块毛巾仔细抹身。石头没好气地喃道：“个女人公！”

　　不理会别人怎么想他的缪亨半洗半抹洗了个澡后，只觉得通体舒服，但早上被人泼了一盆水的阴影忽然又在脑海浮现了。

　　那女管家大手大脚，按住他，毫不避讳地为他解开衣服，他不肯，被她批评：“我当你是小孩子。”紧接着，她拿走他的衣服，留他一个人窝在里屋卷张棉被。

　　等她拿着熨干的衣服回来，告诉他，那个美妇人就是威尔逊总工的太太，小少女就是小姐。

　　她还说太太是西医，经常给华工看病赠药，工地上有个得热症，眼睛都睁不了的人抬到医馆，被太太医治两天就能自己走回去了。

　　缪亨还不至于榆木脑袋，他明白这是让他闭嘴的意思——不过区区一盆水，你也好说太太的坏话？

　　只是一想起总工小姐衣着光鲜、盛气凌人地指着他骂时，他心里便会阴森森地发起毛，像被什么束缚住手脚，每动一下都怕出错。

　　这晚他睡得早，第二天醒得也早，雨也按时地降落在他们的矮小营帐上。缪亨今天没穿自己的新皮鞋，他在炉上搅拌一大锅白粥，中间有几个打锣的华人工头路过。

　　他们边打锣边吆喝：“上工咯！上不上？不上啊，不上饿死的喔！说了不发粮就不发粮，看你们死鸭子硬撑到几时！”

　　有人懒洋洋地冲他们摆手，坚决不上；有人见他们走了，马上站起来焦急地问怎么办；有的人还躺在铺上睡大觉。

　　天气恶劣，人心懒散，大伙儿无聊地窝在营帐里过了两天、三天，到第四天的时候，多数人都急了，因为粮食已经吃尽，有人挨饿了。

　　劳工们大多来自广东的穷苦人家，出洋时被关在船舱底下，成日饿得发昏的三个月早已让他们受够。那种感觉，那种滋味，那些在半路顶不住饿死的人变成的麻包袋被抛下大海喂鲨鱼而“砰”一声砸起的水花画面，就在这个时候不可抑制地化成酸水，在他们胃部蔓延。

　　他们怕冻死，也怕肚饿。

　　但是石头、毛哥和几个与大龙关系好的几个人不松口，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罢工第四天下午，管三把缪亨叫了去，他说大龙差不多可以从医馆回来了，再住下去，他也不够钱付。然后他露出狡黠的笑意，小声对缪亨说了什么。缪亨闪到一边，说不。

　　“詹姆斯肯定不会放过他的！你和大龙又那么好，两件一起炮制，你怕不怕？不逃跑，最后命都没有。”管三恐吓道。

　　缪亨依然摇头。

　　管三不忍计划落空，往他后背拍一掌，“死仔！这次是好机会，我说带你去接伤者，不然看守是不会放你出去的！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给你一刻钟想好，回去收拾细软，我带你出去！”

　　被他拍背拍惯了，缪亨哼都不想哼，双唇抿成毫无感情的弧度，直接说：“不回了，你先带我去接大龙哥吧。”

　　管三眼睛挺圆地瞪着他，他挪开视线，这才补充道：“看他怎么想。”

　　“哈！一点主见都没有。”管三脸上有了笑容，又往他后背拍一掌，“走走走，上车！”

　　马车到达医馆，雨也停了。

　　刚放学的李微因从马车厢钻出，她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心想：这里干脆别叫温埠了，叫雨埠吧，天天都在下雨，没一天安生。

　　其他人就不知道了，但她一定是不安生的。

　　天太冷，一离开烧煤供暖的房间就像裸.奔；吃不好，天天难吃英国菜；要上学。

　　就这三点都够她这现代人受的了。且不说无电话无网络。

　　她一周上五天课，学五个科目，英语、数学、物理、生物和世界历史。偏偏教科书都是英文字体，心智18岁的李微因学起来连12岁的小朋友还不如。

　　是，她在21世纪出生在香港，从小上天主教女校，是会听会讲英文没错，但那毕竟不是母语，字面翻译和书写对她来说是有困难的。

　　只能从头抓起。

　　于是这几天下午从学堂回来，李微因都会老老实实地学英文，她托翠西亚买回来一本英汉词典，一边查一边背。

　　有两天是在家里，今天来到了妈妈的医馆。

　　翠西亚在医馆门口接应她，她不知道路，故意走得很慢，顺便问：“翠西亚，我拜托你找的那个华人有下落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找......”翠西亚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为难。

　　“他是铁路工，可以去铁路工地问。”

　　“小姐，老爷今年招募的华工有一万多名，而且工地是跟着铁路走的，有超级多个呢。”翠西亚轻轻提醒，“或许你可以让老爷帮忙，他肯定能把人找出来。”

　　“不，”李微因回过头说，“不能让他知道，我们要悄悄地找。要不你多问些人，看有没有人跟铁路那边有联系的。”

　　翠西亚点头应下。

　　其实她觉得小姐这几天有点奇怪，变得格外安静、有礼貌了，也不吵着要出去玩，也不再跟太太诉苦作业难写了，每回一坐下都能耐心地看一会儿书，还买了一本英汉词典回来自学。

　　问为什么一定要有汉字的？

　　小姐说：“将来全世界都会学汉语。”

　　那是书上说的吗？翠西亚已经不上学了，对于那些奇奇怪怪的知识不甚了解。但小姐让她找人的那件差事真真难办。

　　明明老爷权利那么大，到工地一声令下就能把人揪出来，可她......

　　还有那个叫缪亨的华人，他到底是什么人？翠西亚心里的疑惑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进了医馆，翠西亚把一张用不到的桌子清出来，铺上小碎花桌布，安顿小姐坐下写作业，随后她被太太派去后院帮忙照顾伤者。

　　这时候的医馆和现代的诊所是一个意思，李微因进来时有粗略观察一下，空间宽敞明亮，靠墙都设壁柜。柜上陈列的白色药瓶个个有小酒坛那么大，外面贴一张标签，看起来像是每瓶都装了几千片，批发回来的。

　　医馆里有医生和学徒，他们各司其职地忙活着，至于幕后老板威尔逊太太，也就是李微因的“新妈妈”，她在小药房里煮着东西。

　　不一会儿，有个学徒从后门进来向她禀报：“一个华人在赌场被割去右耳，胸口中两刀，已经昏迷，收不收？”

　　什么？华人就医还要敲门砖。李微因竖起耳朵。

　　幸好，她的新妈妈说：“带去后院医治。”

　　所以后院设有病床，这里也可以叫做小医院。

　　写完作业，李微因把书本收一收，拿出一个日记本用中文繁体字写：“1881年就医尚难，西药监管不严。听说唐人街有中药铺，唐人街在......”

　　视线向左，她看见前晚写的一页：“繆亨，年龄15，谎报18。老家在广东佛山，家里有父母和三个弟妹，因为父亲久病，家里穷上加穷，他难得一餐饱饭，故出国做铁路工......”

　　她盯着“铁路”两个字。

　　“加国太平洋铁路，每英尺铁轨下就沉睡着一名中国人。”记得书里是这样描述的。

　　1881年，加国效仿已经通车的美国太平洋铁路，也去大量招募华工，给他们一元加币的日薪，不管吃住，不管工伤和死亡。

　　铁路要穿越地形陡峭的落基山，施工条件极为艰险，除了铺铁轨，还要搭几十座桥梁，挖十多条隧道。

　　那意味着，工人要在高强度、高危下工作，搬搬抬抬或许都还算是小事，他们通常要坐一个编织而成的不安全吊篮在山崖上凿炮眼、引爆炸药，还要在密闭缺氧，且有崩塌风险的地下和洞穴开挖、爆破......

　　一旦失事，死伤无数。

　　据历史记载，1885年铁路竣工时，参加修建铁路的一万五千多名华工中，有四千多人在工地上遇难，差不多每段铁轨，都埋有华工的白骨。

　　总之就是没有华人，没有铁路。

　　合上日记本，李微因深吸一口气。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代，但一想起祖国先人在国外的血泪史，她的内心都会有所震撼。

　　还有缪亨，那个人，现在才15岁的人，他在哪？

　　她要怎样才能找到他？

　　忽如其来的一声“Excuse me”打断了她的联想。

　　李微因从书桌上抬起头，看见一个像从清代电视剧里走出的男人，他保留着光头大辫，穿马褂。

　　“小姐，我要借一下担架，请问在哪？”他用英文道。

　　“请等一下。”李微因走进小药房问妈妈。

　　可是没等她到达门口，男人的身后跑来了一个医馆学徒嚷嚷道：“你怎么来这来了？大声喊我就行了，别来这......”

　　男人调头跟他走。

　　出于好奇，李微因也走向了他们出去的小门。

　　“哇！我看见总工小姐了，真是靓。”管三拿到担架后，和缪亨一起把腿受伤的大龙抬出来，挪上马车，“一双眼像狐狸精一样，会勾人！”

　　大龙修养几天后精气神恢复不少，搭话道：“什么狐狸精？人家眼珠子是蓝色的，应该像猫！”

　　“死了，你们说外国人是不是猫变的？”管三作吓一跳的表情。

　　大龙说：“不知道啊，反正外国人又白又多毛，是白猫也不一定。”

　　一旁的缪亨默不作声。其实他想说：我昨天也见到了，她还给我泼了一盆水呢。

　　但是说出来肯定会被取笑，他才不愿说。

　　管三把担架塞给他，“得了，你还回去，我上车等你。”

　　想着总工小姐这个时候应该不会在后院，缪亨捧起担架，穿着他的新皮鞋跑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