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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远征 ...

  •   不久,陛下要御驾亲征的消息传遍宫中。
      其实,自那一日陛下训导太子始,我便日夜向天祈祷,愿大唐勿起战端,也求陛下切勿动此念头。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听闻朝堂之上,此事已几起几落,文臣武将无一赞同陛下亲征。单褚遂良一人便几番谏言,屡屡切中要害。
      “天子乃大唐命脉,蛮夷是身外之物,讨伐高丽,有二三猛将、四五万众,即可取胜。如今太子新立,尚且年幼,区区小地,何劳陛下万圣之尊,弃金汤之全,逾辽海之险,以天下之君,轻行远举……”
      谁料陛下拂袖不听,反而口若悬河,驳斥群臣,“就算尧舜英明,亦不能在冬天种得万物,哪怕是野夫童子,只要在春天播种也能蓬勃生长。这便是天有其时,人有其功!盖苏文凌上虐下,残暴不仁,百姓延颈待救,此正是高句丽灭亡之时!朕顺应天时,行天道,讨逆贼,有何不可?你们议论纷纷,难道就不懂这个道理?!”
      朝会之上一阵沉默,眼看群臣之中再无能言敢言之人。刘洎,见谏义大夫的话陛下听也不听,一时情急,竟在朝堂之上念起魏征来。
      “陛下!刚才陛下言及‘此战顺应天时’,陛下与众臣共筑贞观之治十八年,河清海晏,偃武修文,兢兢业业,有如今的治世,实属不易。天时乃是无危事,是知进退,如今陛下却因高句丽一蛮夷小国兴起战端,大动干戈,若战事不利,空耗国力,劳民伤财,是否有违贞观治国之天下大计呢!
      陛下气得发颤,指着刘洎,斥责道,“刘洎!你放肆!朕尚未出征,你难道就妄言朕会失败吗?再说,河清海晏,偃武修文靠的是什么?难道是几个文官在朝堂上掉书袋吗?靠的是朕荡平天下,灭突厥、平高昌、击败吐谷浑……是威服四海!那是铁骨铮铮,金戈铁马在沙场搏出来的!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刘洎倒是个耿直不阿的性子,并未有所畏惧,一拱手道,“陛下!陛下从前从谏如流,如今竟一意孤行。可惜郑国公魏征已逝,他若还在,定会如臣等一般,竭尽全力,苦劝陛下放弃御驾亲征的!”
      提到魏征,陛下不由得恼怒起来,“刘洎!若不是今□□会朕有言在先,畅所欲言,朕定要治你的罪!你此话是何意啊?难道不知魏征刚刚犯下大罪,受到惩处吗?再说,朕告诉你!此前薛延陀部屡屡犯境,朕有意发兵征讨,永诀后患。就是因为魏征,劝朕莫起战端,从中调停。可结果呢?薛延陀部今日欲战,明日求和,今日求娶公主,明日便四处攻伐。还不是听了魏征的谏言,成此大患!”
      陛下气势如虹,一番道理又堪称周密,众臣惧于威怒,皆不再多言。毕竟是贤明君主,难为谏臣有损圣德,陛下也不曾怪罪刘洎,就此散了朝会,拂袖而去。
      我自然也不赞同陛下亲征,可我却也着实不知该如何向他进言。听到近日朝会之上发生的事后,心中更是忧虑不已。陛下性子刚直倔强,若是决定了的事,是断然难以回头的。何况朝中这么多人都劝不动他,他又怎会听我之言呢。
      听说陛下已从两仪殿回来,我便怀着万分的忐忑前来甘露殿。陛下独在一幅地图前面沉吟良久,面前是他的疆土,他可以任意驱驰的国度。
      我原本以为,我将看到的是一个怒意未消,执拗倔强的天子,谁知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只见十分的疲累。他轻轻有些摇晃,我连忙上前搀扶他。
      “陛下,今日议事可是疲累了?快歇歇……”
      陛下面色有些灰暗,扶着我的手臂回身坐下。他本不曾言语,过了一会儿,却定了定精神,看着我,“你也有话要说吧……”
      “陛下……我……”我被他问得一愣,竟不知自己此刻该不该开口。
      “惠儿,朕不想再说了,让朕好好歇息一会儿。”
      “是……”我轻声地应答。陛下说得竟有些楚楚,我的心中忽然全无那些是非曲直,只有满满的心疼。
      “陛下累了,先歇会儿吧……臣妾就在这儿陪着陛下。”
      他轻轻点了点头,半仰着身子,闭上眼睛,手扶在额头之上……许久。我静静地守在他的身边,竟不忍去想今日的朝堂,更不忍去想未来的战场。
      我分明感到一丝害怕,就算他在行天道,就算他曾是大唐的战神,可他如今毕竟已有春秋,一年多来的殚精竭虑更令他身子虚亏。辽东远在天边,战事风云变幻,他可还能撑得住吗?万一……我该怎么办?这个天下该怎么办?我的不舍,我的忧心,其实早已将我吞没……我要留住他……我要阻止他……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不禁轻轻伏在他的身上。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他切近在身边的踏实,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双大手抚着我的发髻。我忽地抬起头,陛下望着我,目光深邃。他轻轻擦去我脸庞上未干的泪水,问道,
      “惠儿,可是在担心朕吗?”
      “陛下……”我紧紧握住陛下的手,全然不记得什么兴兵征伐、家国天下……只是颤抖着从喉咙里挤出一句,“陛下……不要去……”
      他的脸上并没有不悦之色,反而有些动容,“为什么?你不相信朕会打败高句丽?”
      我本能地摇着头,“不,不是……臣妾只是,担心陛下……”
      “不必担心!朕戎马半生,十六岁就领兵出战,解了隋炀帝雁门之围!后来更是东征西讨,纵横千里。怎么,你还怕朕不能灭掉一个区区小国?”
      “可毕竟近二十年了,陛下再未率军亲征。天子万圣之尊,又是何必?”
      “朕虽不曾出征,但连年都有战事,朕坐镇长安,日日接收军报,这心和疆场战势始终在一起的,都少不了朕用兵拜将,运筹帷幄。”
      “可这毕竟不是陛下亲临战场……刀枪剑戟,变化万千,天子亲征,有多少危险,多少不测……臣妾都不敢想。”
      “你是女子!哪里知道战场什么模样?都是道听途说罢了,不要妄自揣测,只能给自己平添烦恼。”
      “就算臣妾不懂,猜测担忧也不作数。可陛下……如今毕竟已有春秋,前些日子大病初愈,好容易才调养得好些,如今又染风寒。昔日陛下强健之时,身子何尝会是如此?何况辽东地远苦寒,一路鞍马劳顿,医药也不相济。臣妾怎能不担心呢?”
      “惠儿……”他抚着我说,仿佛在用他最后的耐心,“朕知道你担心。可朕还不老!谁还能没个病痛?御医不是说朕已经好了嘛。再说,高句丽不过是一个小国,朕会有周密的部署,选春暖花开之日出兵,不出三个月,朕定能得胜归来。所以,你就更不用太过忧虑了。”
      “可是,就算理由万千,陛下……陛下贵为天子,身系天下之重,万一有个闪失,天下要如何?”
      陛下听了,不知从哪涌起一似不快,他提高了些音调,“惠儿!你要相信朕!这一战,比起当年朕平定洛阳,剿灭西秦,应对劼利可汗,都不足挂齿!哪有什么万一?!再说,朕身为天子,为天下,为大唐而战,义不容辞。若有闪失,还有太子!天下不会有事!”
      “陛下,天下还有太子。那臣妾呢……”我抓紧他的衣襟,不禁泪流满面,“臣妾此生唯有陛下一人……”
      “不要说了!”陛下闭上眼睛,阻止着我。他分明脸上十分动容,又分明同样有着不舍的情绪……
      可一转眼,他巍峨气宇不减分毫,口中说出的竟不是安慰或是承诺,而是一声生硬的责备,“惠儿,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你便又是干政了!”
      他转过身去,背影轻颤,不再面对于我。我能想象其中大抵有着不小的痛楚,他知道,他禁不住我这一问……
      我向他一跪,“陛下,刚才所言,皆是臣妾私心,真情实感,顾念陛下,并未有干政之意。既然臣妾于私不能打动陛下,那于公,臣妾愿再向陛下进上一言。”
      他近乎狠狠地拂袖,“朕不想再听!军国大事的道理,你难道还能比那些朝廷大臣讲得更好吗?除了陈词滥调,还能有些什么?”
      “那,陛下可愿意告诉臣妾,陛下一生从不偏听偏信,从不任性而为,此番究竟是为何一意孤行,定要亲征辽东呢?高句丽虽为边患,可毕竟只是一小国,地远偏荒,威胁之势远不及当年的突厥,昔日陛下年轻,灭突厥之战尚且未曾亲征,何况如今呢?”
      我鼓起勇气,问着陛下。我以为等来的将是狂风暴雨,我已做好陛下降罪于我的准备,
      但我一定要知道,我是真的担心他,尤其是当我看到他不经意间松动的脸色,以及眼中分明隐藏的那种与我近乎一样的不忍。
      谁料陛下听了,却许久不曾言语。他竟然渐渐舒缓下来,“看来,朕是得细细和你说说。否则,你定是不会罢休了。”
      “陛下……”我感到有些意外,全然不知他要和我说些什么。
      “朕是为了治儿。为了给治儿留下一个太平的天下,朕必须得去。”陛下一字一句地说着,他的脸上透着刚强,也透着无奈。
      “如今大唐强盛,表面上边疆稳定,四夷臣服,可内里的暗潮汹涌从来就没有停过。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有人意图称霸,试图改变眼下的格局啊!有朕在,邻国大多不敢作祟。所以,朕必须将高句丽剿灭,不给他们一点希望。否则一方乱,则四方乱,到时候,治儿首尾不顾,必会出事!”
      “陛下,就算如此,剿灭高句丽,亦不须陛下亲征啊。朝中还有数位能征善战的将军,陛下为何不派他们远征?”
      “侯君集死了,尉迟敬德闭门不出,你当大唐还有几个将军可用?李靖已年过古稀,可还能如当年一般领兵征战吗?薛万彻用兵,变数太大。辽东虽远,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冒险。李世勣嘛,十万大军由他独揽,必得有人制衡才行。这个人,只能是朕……”
      “……这……陛下如此说,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别的法子?除非……除非太子代朕出征!”陛下说得铿锵有力,可我却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更多的无奈,因为我知道这并不可能,却足见这是他心中的遗憾吧。
      “陛下……这恐怕是……”我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连你能看出,治儿担不起这个担子!那一日,朕问他该如何处置此事。他左思右想,都只是遣使调停,决然说不出‘代朕出征’四个字。朕早就知道,治儿没有这个魄力。现在没有,日后也不会有!那朕不帮他,谁会帮他?!”
      陛下沉吟片刻,长叹一声,“朕也是无法啊……若是恪儿,朕也许还有退路。历练他一番,他大约能担当的起。可太子偏偏是治儿!你说,要朕怎么办?”
      “吴王?”我吃了一惊,竟是脱口而出,“陛下难道还会……”
      陛下拦住我,不再让我说下去,“太子之事,朕是不会再改主意了!但朕此番,更要趁着亲征,看看恪儿,还有贞儿、慎儿的心胸和志向,也要看看朝中众人是如何做的。倘若有什么想不到的变故,还来得及!”
      我被陛下一席话说得怔在那里,从刚才止不住的担心,又添上些无名的惊惧。果然是君心难测,丘壑万千。看似一场远征,却还有着考验亲王和群臣的用处。忠诚与否,心智如何,如展演在一幕陛下铺设的舞台上,一目了然。
      “陛下为太子考虑如此周全,臣妾醍醐灌顶。”我不禁深深地拜下,心中五味陈杂。我能理解他的深谋远虑,敬佩他为了太子,尽可能地要做所有他能想到的事,甚至不去考虑他自己。但我于他的担忧和牵挂呢,又该置于何处……
      “惠儿,你可还有话要说吗?还要和他们一样,来劝谏朕吗?”
      我听陛下一问,缓缓地抬起头来,竟是无言以对。我望着他如若山峰一般高大的身姿,他的目光变得越发坚定。他有无数个让人无法辩驳的理由,有无数义正言辞的君王之道,可我仍然能够仔细地体察出一种萦绕在他身上的幽微的无助。但他却不能软弱,不能懒怠,甚至不能察觉……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复又向他叩拜。我的泪水含在眼眶中打转,终究不曾流下。
      贞观十八年春,陛下亲拟《亲征高丽手诏》,颁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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